第14章
陸明遠在醫院住了七天。
他的父親一直沒有出現——甚至不願意來醫院探望中槍的兒子。他給陸明遠寫了幾封電子郵件,信中說,他自身難保,步履維艱,貿然前往醫院,會給陸明遠帶去危險。
「說的比唱的好聽,」蘇喬對此評價道,「陸沉那個老狐狸,就是不敢來吧?害怕有人暗中監視,到時候,一槍崩了他的頭。」
手下的技術人員截獲了陸明遠的郵件往來,蘇喬經常翻看他的郵箱,像是例行查崗。郵箱中的陸沉恰如一位慈父,惦念兒子,又不能相見。自從得知兒子受傷,他每天都會發來問候。
他的關心虛無縹緲。
時刻注意陸明遠的人,是蘇喬。
陸明遠出院的那一天,蘇喬興高采烈。死神與他們擦肩而過,太陽依舊照耀人間,她自認為需要慶祝,在這個難得的休息日裡,帶著陸明遠閒逛於羅馬城。
他們從巴貝裡尼廣場出發,途徑宮殿美術館。陸明遠不知不覺地踏入,蘇喬就跟在他後面——她的父親派來了保鏢,穿著休閒裝,扮作路人,時刻不停地尾隨他們。
陸明遠轉身,向後瞥了一眼,隨口道:「我怎麼總覺得,有人跟著我們?」
「沒有啊,誰會跟著我們?」蘇喬漫不經心道,「光天化日,周圍都是遊客,兇手膽子再大,也不敢這麼亂來。」
陸明遠的手臂還沒好全。蘇喬不敢拽他,她勾他的手指:「我聽說羅馬的伯蓋斯美術館,還有巴貝裡尼宮殿都收藏了一堆藝術珍品,你喜歡緹香和拉斐爾的作品嗎?這一家美術館裡,還有拉斐爾的《裸女圖》……對了,陸明遠,我還沒見過你畫裸體,你是不是畫不出來?」
她像個聒噪的當地導遊——她其實昨晚還在瀏覽谷歌,記誦相關信息,為的就是在陸明遠這裡,虛榮地賣弄一把。
陸明遠蹲在一座雕像前。
他用專業的眼光,研究大理石塑造的籐蔓基座。
同時不忘回答蘇喬的話:「你覺得我畫不出來裸體麼?」
蘇喬笑道:「是啊,我沒說錯吧。」
陸明遠辯解道:「我只是不想畫。」
蘇喬調戲道:「不想畫是一回事,不會畫是另一回事。」
陸明遠反問一句:「畫裸體有什麼難的?」
他側目,看著她,講出實話:「我缺一個模特。」
這間美術館舉世聞名,牆上的浮雕、輝煌的巨作、安置蠟燭的銅台,都值得觀眾仔細品鑒。它既有宮殿式的紙醉金迷,又有教堂式的虔誠莊重,或許是因為處在這個環境裡,蘇喬猜不透,陸明遠究竟有沒有深意。
他似乎是在討論藝術,需要模特的嚴肅藝術,又好像是在調情,邀請她脫光衣服。
蘇喬因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失笑。
她問:「陸明遠,你以前沒有模特嗎?你們上大學的時候,不用練手?」
陸明遠站了起來,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逆光而立,如同蒞臨的神衹,即將傳授道義。
蘇喬洗耳恭聽:「好啊,你說。」
陸明遠向她坦誠:「我不想畫的時候,硬要我動手,就會畫得很差。」
他的意思大概是,雖然在上學時見過模特,但是因為內心牴觸,他沒搞出藝術品,只搞出了廢品。
蘇喬點頭,表示理解。她不知想到了什麼,臉頰有些紅,半晌後,又雲淡風輕地笑了。
這一天,她和陸明遠穿梭於羅馬城,玩到夕陽斜下,方才返回附近的酒店。細算下來,蘇喬已有兩個月沒回家,宏升集團內部對她的去向做出了諸多猜測。
就連她的堂姐葉姝,也在餐桌上問起:「這段時間,我們的妹妹小喬去哪裡了?我和顧寧誠的訂婚宴,她都錯過了。」
自從葉姝的爺爺去世後,蘇家很少聚餐。
今日傍晚,他們破天荒重聚,在豪宅的花園裡搭出長桌,純銀燈架上點燃燭火,霞光掩映之下,別有一番情調。
綠色濃蔭懸於頭頂,淺紅的木槿含苞欲放。葉姝微微抬頭,觀賞一段花枝,笑道:「蘇喬沒有和我們打招呼。秘書說她太累了,生病了,你們知道,她在哪家醫院嗎?」
餐具碰到瓷盤,發出一點輕響。
鄰座的顧寧誠停止進餐,道:「蘇喬的身上,沒安裝監控攝像頭。北京有幾千家醫療機構,怎麼找呢?」
天色漸暗,花園裡亮起燈盞。他端起水晶酒杯,晃了一下葡萄酒。
葉姝誤解了他的意思。
她微笑著抿唇,斜過杯腳,和他碰杯。
顧寧誠西裝革履,溫文爾雅,天生一副好相貌。見到他的女人,很難發出脾氣。
比如葉姝。
她鋪了一個台階:「是啊,太難找了。大哥不是也沒消息嗎?」
——她的大哥蘇展,就坐在正對面。
蘇展用一把鋒利的餐刀切割生蠔。輕輕一劃,鮮嫩的貝肉,就皮開肉綻了。
他是從容淡定的行兇者,也是這場聚餐的主導人。他放下刀叉之後,就看向了堂妹:「小喬好像出國了,你聽說了麼?」
葉姝笑了起來:「出國了嗎,去國外治病?我的訂婚宴,她都缺席了。」
葉姝的母親適時插話道:「可不是麼,虧我還很擔心她。蘇喬的父母都不在北京,她能依靠的,不就是我們這些家人。阿展,你倒是說說看,小喬她去哪兒了?」
她講完這句話,面色無異,如同肺腑之言。
蘇展也撒了個謊:「她現在,就在英國倫敦。」
「倫敦?」顧寧誠將酒杯舉得更高,笑道,「宋佳琪剛從倫敦回來,你可以問問她,有沒有見過蘇喬。圈子就那麼小,路上撞見,概率很大。」
蘇展將刀鋒收在生蠔的肉裡。他交握雙手,靠著椅背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樣。我問過宋佳琪,巧合的是,她真的在倫敦見到了小喬。」
唇角上揚,他接著說:「小喬花了不少錢,買下了一次畫展。」
第15章
蘇喬為什麼要贊助畫展?在座眾人各有腹誹。
葉姝狀似不經意地開口:「爺爺的助理……那位陸叔叔,他不是也出國了嗎?」
葉姝提到的「陸叔叔」,正是陸明遠的父親陸沉。截至目前,陸沉跑去了哪裡,還是一個未解之謎。
蘇展用餐巾擦手,不露聲色道:「對,他在國外。爺爺的葬禮結束後,陸沉就出國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這一句肯定之後,反而沒人說話了。
近旁傳來狗叫聲,打破宴會上的寂靜。燈台燭火照出黑影,隨著烈犬靠近,影子驀地拉長。
蘇展夾起一塊生肉,扔在了地上,權當餵狗。那只體形魁梧,凶光畢露的波爾多犬就匍匐在他的腳邊,垂下腦袋,像騎士覲見國王。
它吐著舌頭,流出涎水,將主人賞賜的食物收入腹中。
顧寧誠極為平靜地看著蘇展:「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喜歡養這種兇猛的動物。你對獅子和獵豹感興趣嗎?」
「不感興趣,」蘇展從座位上站起,似笑非笑道,「獵豹和獅子不認主。我養大它們,它們再反過來咬我一口,我還要親手處理,多麻煩呢,你說是麼?妹夫。」
最後一聲「妹夫」,他叫得格外清楚。
顧寧誠回應道:「可不是麼?」
是什麼呢?他自己也說不清。
宴席結束之後,他和葉姝一起回家。司機在前座開車,他端了一杯酒坐在後排,酒味四散,他只聞不喝。
葉姝就坐在顧寧誠的旁邊。自從他們訂婚以來,她總是和他形影不離,宛如一對恩愛夫妻。他們共同出席正式場合,在公司內部也從不避諱,雙方父母都很滿意,稱之為一段金玉良緣。
哪裡有金?哪裡有玉?顧寧誠喝了一口酒,目光微沉,注視起葉姝的臉。
她和他缺乏心靈感應,此時此刻,葉姝並沒有看他。她凝望著落在車窗上的自己的倒影,頸間的項鏈流光細碎,底端墜著一顆圓形寶石,半面搭在柔滑的皮膚上,半面伸進透明的胸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