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也沒管兒子。
他兀自坐在書房中抽煙。
屬下袁騰正在給他捶肩,因著袁騰的好手藝,哪怕他平日裡再蠢,陸沉也沒把他換掉。袁騰心知肚明,笑意逢迎:「陸明遠擱外頭坐了一整天了,老闆,咱們給他送頓飯吧。年紀輕輕的,萬一餓壞了,那可不好,還得去醫院。」
陸沉卻道:「不送。」
他惆悵地吞雲吐霧,驀然失笑道:「二十好幾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為了個小丫頭片子,難過成這樣,不成器。」
袁騰心知,老闆並非真的責怪兒子。他連忙歎息一聲,惺惺作態:「陸明遠不愧是老闆您的兒子,重情重義,這都坐了一天了……」
「行了,你閉嘴吧,」陸沉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閉目養神道,「他就是年輕,缺幾道坎。」
袁騰訥訥點頭,不敢再提陸明遠,更不敢說什麼蘇喬。
對蘇喬而言,她沒有白跑一趟。回到北京是第二天的事,七月風大,熱浪滔天,司機開著一輛瑪莎拉蒂在停車場等她。
剛一上車,蘇喬便向後躺,倒在了座位上。
沈曼和蘇喬一路回來。但她不知道蘇喬身上發生了什麼,只當蘇喬是累極了,輕聲細語道:「咱們讓司機把車開回家吧。我聯繫了保姆阿姨,今天房子從裡到外打掃了一遍,阿姨準備了午餐,一共十道菜……」
蘇喬抬眼,盯著沈曼。
和往日不同,蘇喬的眼睛不是黑白分明,摻雜著細微的紅血絲。她半靠著柔軟的椅背,和沈曼說:「認識你以後,我才發現,你總是這麼有心。」
她笑不出來,但神色和善:「話說回來,阿姨做了什麼菜?」
汽車內部空間敞亮,沈曼斜著身子端坐,一五一十道:「沒有特別的,都是你吃慣了的菜。阿姨說你剛回來,害怕你水土不服,就做家常一點,有醬汁鱈魚、草菇蒸雞、桂花蜜芋頭、松茸山珍湯……」
——這他媽哪裡家常了?
前排的賀安柏忍不住腹誹。
他心目中的家常菜都是紅燒排骨、涼拌黃瓜、西紅柿炒雞蛋之類的,再看沈曼對蘇喬這般瞭解,他不由得感歎,沈曼真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好助理。
賀安柏也不知道為什麼,蘇喬對沈曼隱瞞了一些事。
蘇喬毫無徵兆地提出邀約:「阿姨做了十道菜,我一個人吃不完。明天我就要去公司上班了,今天還能休息一會兒,我讓司機開回家,你們陪我吃頓飯吧。」
她就像他們的朋友,態度隨和,自然親近,找不到理由拒絕。
蘇喬的別墅獨棟成戶,外觀美輪美奐,裝修奢華至極。門前的草坪一塵不染,連一根雜草都找不到,像是被一灘綠墨潑灑過。
賀安柏頭一次造訪,舉目四望,眼皮輕跳,還有些耳鳴:「我在老闆手下工作,沒去過老闆的家裡,你們蘇家人的房子都是這樣的嗎?這得多少錢啊……」
「我堂哥蘇展,」蘇喬拉開正門,輕車熟路地進屋,「他的房子,比我的還大。因為爺爺去世後,那棟房子就歸他了。」
她拎著手提包,讓保姆招呼客人。
旋轉樓梯位於側邊,純木台階光滑如鏡。蘇喬脫掉了鞋子,光腳上樓,走向臥室,把三封文件鎖進了保險箱。
箱子冰涼,她的雙手垂落一旁,心臟彷彿沒有溫度。
窗簾被夏風吹得一鼓一鼓,在沒有開燈的小型書房裡,影子張牙舞爪,莫名顯得詭異。
蘇喬熟視無睹,躺在地板上,發呆半刻鐘。她覺得肺部栓塞,喘不上來氣,根本沒勁深呼吸——或許是因為太累了,她需要一段時間讓自己平靜。
沒過多久,房門外傳來腳步聲。
蘇喬聽見有人輕輕敲門。
「進來。」她回應道。
門縫半開,燈光驟亮,從走廊外照耀進來。
那個敲門的人是沈曼。
光影勾勒出她的身體形態,薄薄瘦瘦,像一張削弱的紙。她穿著及膝的裙子,裙擺繡滿了花紋,做工精緻,當她坐在蘇喬的身側,裙邊也在地板上開出花來。
「阿姨在端菜了,沒敢揭開鍋,等著你下樓,」沈曼勸慰道,「人是鐵飯是鋼,咱們去吃飯吧。」
蘇喬沒有答話。
她翻了個身,貼著冷冰冰的木地板,瞥見高聳的落地窗,和窗外的一輪明月。不知怎麼的,油然而生的感傷情緒,快要將她徹底吞沒。
蘇喬從藥箱裡找出一盒鼻塞管,管內填充了薄荷冰片,吸一口,提神醒腦,吸兩口,重振旗鼓。她就窩在角落裡,捏著那一根管子,放任自流,沉湎其中。
然而,那個薄荷味的小玩意兒,只是最普通的非處方藥而已。常被感冒人士當做鼻塞的福音。
蘇喬小時候感冒,她媽就給她用這個。
沈曼知情,立時伸出一隻手,搭上了蘇喬的額頭:「你身體不舒服啊,發燒了?」
塑料管驀地掉落,蘇喬站起身,踏過縱向分佈的地板:「哪有那麼容易發燒,走吧,我們下樓。」腳步接近門後,蘇喬又是一頓,忽而問道:「沈曼,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沈曼的嘴張了張,而後否認道:「沒有啊。咱們快走吧,湯要涼了。」
第34章
蘇喬突如其來的疑問讓沈曼心神不寧。
她對蘇喬的日常安排和性格習慣都一清二楚。蘇喬幾次三番地試探她,沈曼並非毫無察覺——如果她真是一個遲鈍的人,她根本不會被蘇喬器重。
沈曼揚聲道:「蘇經理!」
她很少這麼稱呼蘇喬。
「蘇經理,我特長不多,學歷高不到哪兒去,剛畢業就進了宏升集團,跟著業務部的張經理做事。我總惹惱他,幹不好,想跳槽,被他用文件扔過臉……」沈曼有意讓步,雖然她很明白,對現任領導說上一個老闆的壞話,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沈曼口中的「張經理」,是蘇展手下的人。
蘇喬聽出了弦外之音。
她站在空空蕩蕩的走廊中,左手搭上了大理石圍欄:「你用不著緊張。在公司裡,真能和我推心置腹的人有幾個呢?我和你關係這麼近,我懷疑誰,也懷疑不到你頭上。」
沈曼垂首道:「我明白的。您問我有沒有話說,我就想講講心裡話。」
蘇喬放軟了語氣:「那好啊,你跟我兜了底,我也不繞彎,我做個假設——假如你遇到了麻煩事,想瞞著別人,不讓他們知道,這也沒關係,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
沈曼心頭一緊,連忙道:「上司多批評員工,是好事,督促他們進步。」
蘇喬突然有了說笑的興味:「啊,是這樣嗎?那我明天上班,給人事部帶個信,就說你跟著張經理,進步最快。」
在他們業務部,脾氣最差的上司,非張經理莫屬。
偏偏張經理忠心耿耿,上頭有人,誰也扳不倒他。
沈曼還沒給出反應,蘇喬就攬住她的肩膀,和顏悅色道:「我跟你鬧著玩的,張經理是什麼人,我比你更清楚。我在宏升集團待一天,就會保護你一天,哪怕天塌下來,也有我先頂著。」
蘇喬收買人心的手段是和她爸爸學的。
雖然她爸爸還說,花言巧語不管用,利益才能捆住人。
她和沈曼一同下樓,賀安柏靜立牆角,恭候多時。
一樓餐廳燈火輝煌,正對著一面淺色玻璃。水流泱泱不止,清澈如碧,隔著玻璃夾層,幾尾金魚來回游動,儘是一些名貴品種。
賀安柏雙手負後,嘖嘖稱奇。
蘇喬明知故問:「你在看什麼呢?這麼出神。」
「看你們家的裝修啊,」賀安柏回頭,瞧她一眼,毫無隱瞞道,「我剛進來那會兒,可羨慕了,特別是這堵牆,弄的跟水族館似的。我家也養金魚,一共兩條,一紅一黑,成天擠在小玻璃缸裡……」
蘇喬早已落座,戲謔道:「你的魚可愛嗎?我想幫你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