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遠制止道:「你站著別動,別過來。」
他側身向後伸了一隻手,被蘇喬懶洋洋地握住,她笑得沒心沒肺,局外人一般調侃他:「你的臉色都變了,什麼事能嚇到你?」
陸明遠不讓蘇喬看,她偏要看。她擠在旁邊,往下一望,頓時慘敗。
蘇喬的辦公室樓層不高,距離死者更近。
她看到男人骨裂身碎,那白色的一灘,是腦漿嗎?她胸腔翻湧一陣噁心,捂著嘴,乾嘔了一聲。
陸明遠拉緊窗簾。
蘇喬靠上他的身體。
陸明遠輕拍她的後背,難得溫柔。其實他自己都深受影響。跌得太慘了,那個人,從頭到腳,詭異扭曲,像是從三維摔成了平面。
作為一個美術界的多年從業者,陸明遠審視細節的功夫比常人都強,他瞧得仔細,心情沉重,一時半會兒竟沒緩過來。
他拿起茶壺,倒了兩杯熱水。
「喝水嗎?」陸明遠把杯子遞給蘇喬。
蘇喬接到手裡,抿了兩口,臉色稍微正常了些。
陸明遠道:「生死有命,你別太在意。」
「我知道……」蘇喬接話,「你有沒有發現,他穿著清潔工的衣服。」
她喃喃自語:「他可能是從二十層以上的樓層摔了下來。」
陸明遠略一思索,提出一個疑問:「你覺得,是自殺還是他殺?」
他聽到走廊上的喧嘩聲,員工們腳步紛亂。他隨手收拾蘇喬的空飯盒,又問:「這個跳樓的清潔工,是你剛才提到的人嗎?」
蘇喬茫然。
那人的臉都沒了,她不願細看,只願他入土為安。
「門口有好幾個記者,公司要亂套了,」蘇喬揉了下頭髮,想起自己的正事,「你先回家吧,我今晚遲點回來。」
陸明遠根本不聽。宏升內部發生的事,超脫了他的想像,他和蘇喬說:「蘇展每天都帶著保鏢,你呢?身邊只有一個賀助理……隨便找個人,都能撂翻他。賀安柏根本不經打。」
蘇喬道:「嗯,什麼意思?」
她好整以暇地盯著他:「你要毛遂自薦,給我當保鏢嗎?」
陸明遠竟然歎氣:「你別嫌我煩。我認識你以前,挺懶的,喜歡畫畫和睡覺,很久沒像現在這麼勤快。你家裡的事情,要是能少一點,我自己待一個禮拜也沒關係。」
蘇喬會意:「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擔心我嗎?」
陸明遠點了一下頭:「是,我擔心你。你姐姐中毒了,你哥哥是假的,公司有人跳樓,門口來了警察,別說我見識少……我平常看電影,也沒見過這樣的劇情。」
蘇喬與他對視:「哦,那你平常看的電影,都挺小清新。」
陸明遠沒有否認。
他的確喜歡看小清新的電影。
蘇喬笑著緩解氣氛:「你不要這麼嚴肅,我做事比蘇展更小心。」
這是假話。
機會當前,放手一搏,不拼的人,才是傻瓜。
公司的波動尚未平息。幾位匿名同事隱藏身份,在公司的內網上透露,死者是一位新招的清潔工,死前狠狠捅了蘇展一刀,蘇展進了ICU,董事會炸開了軒然大波。
蘇展在公司裡的地位舉足輕重,他這一走,不止是財務部,幾個項目都失去了主心骨。蘇展的父親別無他法,讓蘇澈暫時進入公司,代替他哥哥工作——除了自家兒子,大權旁落在誰手上,父親都是不放心的。
財務總監的辦公室,接連幾日,都由蘇澈一個人坐鎮。
他要應付很多不速之客,比如蘇喬。
蘇喬傍晚來訪,誠意十足。
秋風沁涼,天干物燥,蘇澈口腔上火,嘴唇起了皮。
他一天八個電話往醫院打,探查哥哥的身體狀況——翻閱以往的來電記錄,蘇澈驚訝地發現,蘇展也經常給醫院打電話。
難道他的哥哥,也像他這樣關心兄弟?
蘇澈認定了實情。他暗暗說服自己:他不會受任何人挑唆,更不被蘇喬影響。
卻不料蘇喬和他一見面,就故意挑起硝煙:「我不是來和你談公事的。你剛上任,哪兒有公事好談,你空降成了財務總監,底下的人服管嗎?」
蘇澈笑笑,交握雙手:「小喬,托你的福,他們服管的得很。」
「真的嗎?」蘇喬亮出一條銀行通知短信,「我們組內結算獎金,好像都沒通知你啊。」
蘇澈神色泰然。他從小在家潛移默化,深知父親和哥哥的做派,這幾天來,他有樣學樣,進步不少。
他敲了敲桌子:「上我這兒打小報告來了?你這一狀告的,裡外不是人,沒錯,你蘇喬是不缺錢,你的同事們缺不缺,我可就不知道了。」
蘇喬笑意不減。
她聽見蘇澈繼續說:「小喬,你想鬧也要找準一個方法。我現在正愁著,要拿誰開刀……」
蘇喬意興闌珊道:「堂哥,你比蘇澈大,還是比蘇澈小?我猜你比他小,你媽媽還好嗎?」
第59章 往昔
蘇澈眼皮跳動,面容僵硬,下意識地摸自己的手。
忽然之間,他一抽一抽地笑了起來:「蘇喬,你吃錯藥了?上趕著來我這兒耍潑皮。」
他擺弄了一下固定電話,做出送客的姿態:「我們倆真沒什麼好談的,你忙,我也忙。麻煩你自己出門,我沒空送你。」
蘇喬泰然自若,緩慢而柔和道:「我認識一個朋友,他在劇組工作,做大牌演員的替身。本來呢,工作挺好,報酬也多,他好好努力,不愁沒好日子過……可他做久了替身,就真以為自己是那個人了,整天渾渾噩噩,非常可憐。」
她坐在蘇澈的對面,措辭刻薄至極:「他連自己的本名都忘了。他的名字,也許是他媽媽起的呢。」
蘇澈的臉色由白轉青。
胸膛起伏,蘇澈倒吸一口氣,笑得牽強:「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請你出去,你是瘋了還是耳朵聾了?」
蘇喬充耳不聞,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本名麼?
哪有什麼本名呢?
蘇澈心口沉悶,眼睛發花。
他忽然惱羞成怒,低聲咒罵道:「蘇喬,你的腦子出了毛病,我說個滾字,你能不能聽懂?」
越心虛的人,越容易氣焰勃發,他虛指了一下門口,吼了一嗓子:「你給我滾!」
蘇喬雲淡風輕地問:「如果我不願意呢?」
那也要趕走她!
蘇澈的腦海裡迴盪著這樣的回答。
他完全撕破了臉,語氣冷如毒蛇:「滾,賤貨。」
一字一頓,克制而陰森。
蘇喬把玩桌上的茶杯,指尖繞著杯身旋轉,談笑間不失優雅:「堂哥,你的反應比我想像中還要激烈,你媽媽去世了嗎?她是怎麼死的,是不是像我們爺爺那樣,被人『啪』地一下……」
蘇喬鬆手,茶杯掉地。
不出意外的摔碎了。
蘇喬袖手旁觀,興味盎然:「被人這樣撞死了。」
她的言語中,禮貌與侮辱並存:「您的母親更像賤貨,愚蠢又倒霉的賤貨。沒名沒分地跟了伯父,眼巴巴地給男人生了孩子,男人的兒子一死,您的母親就像獻寶一樣把您捧了出來,母愛如山啊。」
記憶中的片段交織,蘇澈恨不得撕爛蘇喬這張嘴。
蘇喬毫無自知之明,又說:「你不會連個正兒八經的名字都沒有吧……也是,蘇家的族譜上,有蘇展、有蘇澈、甚至有蘇喬,可是沒有你啊。」
她笑著嘲諷:「這叫什麼?野種?」
蘇澈眼睛充血,心臟跳得極快,像是要脫離胸腔——其實蘇展說得沒錯,蘇澈身體不好,根本不適合進入公司,蘇喬三言兩語挑撥之下,他便感到頭疼欲裂。
蘇喬還想再說兩句,然而蘇澈臉色慘白。
蘇喬依舊不動聲色。
惻隱之心,蘇喬一直都有,但從沒這麼強烈。
其實把蘇澈氣死了,伯父家一定會亂套,可她猶豫再三,緩和道:「這麼多年來,伯父確實把你當成了最寵愛的小兒子。蘇家上上下下,沒人敢跟你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