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傅承林照做不誤。

所以,這位恩師剛一現身,傅承林就準備走向他,並且拉上了梁樅。

但是梁樅不敢動,因為他瞧見了阮紅。

阮紅今天姍姍來遲,穿一身紅色吊帶洋裙。她妝容精緻,春.風滿面,與當年相比,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梁樅就說:「我不去了,我在這兒等你。幫我向陶教授問個好。」

傅承林問:「為什麼不去?」

梁樅看向阮紅,又看向姜錦年:「我見不得女同學吵架。八年前阮紅和姜錦年的罵戰,我腦子裡還有印象。」

傅承林漫不經心道:「五分鐘前,我經過正門,姜錦年沒看我,也沒和我說話。」

他下了一級台階,意在言外:「人不會一成不變。」

梁樅很關註:「你什麼意思,你跟姜錦年鬧彆扭了?」

傅承林似乎沒聽見這一句話,他已經抵達了一樓。

他站在姜錦年身邊,面朝陶教授與阮紅同學,大傢伙兒聊起陳年舊事,紛紛笑了。

陶教授能認出阮紅和傅承林,但他不太記得姜錦年是哪個學生。他雙手撐在枴杖上,靜靜地思索了幾秒鐘,仍是沒有一絲印象,便感歎自己不服老不行。

姜錦年立刻開口:「當年上課的時候,我經常坐第一排……」

她這麼一說,陶教授笑道:「哦,是你啊。」

老人家頓了頓,不確定地問:「姜錦年?」

姜錦年鄭重點頭。

陶教授年事已高,戴著一副老花鏡。他透過反光的鏡片,端詳他曾經的學生們,最終只問了姜錦年一句:「近幾年工作順利嗎?」

哪怕在恩師面前,姜錦年講話也藏頭露尾。

她話說一半,陶教授便笑了:「你聰明好學,成天看書,但我之前擔心過,假使你在金融圈子裡找了一份工,不適應托詞應酬,直來直往,只將學問做得好……很多機會就要自己找。現下還好,聽了你一席話,我便安心了,你能省吃許多苦。」

正廳角落,掛著一盞觀景燈,燈光交織,照亮老人滿頭白髮。

這位老人斟酌片刻,再三叮囑姜錦年,她的日常工作需要注意什麼,言語細節之詳盡,簡直如同武俠小說裡一位即將送別徒弟的掌門。

陶教授講到關鍵處,一時忘記了傅承林和阮紅的存在。

阮紅趁此機會,和傅承林說起了悄悄話:「傅承林,你過得好不好?我沒從同學那兒聽到你的消息,只曉得你在美國發展了幾年。異國他鄉的風土人情有意思嘛?你早就結婚了吧。」

傅承林算了一下,阮紅這話裡至少包括了三個問題。他揀了重點回答:「暫時沒有結婚。」

僅僅六個字,給人無限遐想。

他身高大概一米八六,即便阮紅穿了一雙坡跟鞋,也不得不抬眸回視他。但她無法從男人的臉上捕捉到任何細微的感情波動,當初喜歡他是因為什麼呢?說不出確切的具體原因,傅承林的存在等同於伊甸園裡代表誘惑的紅蘋果。

高高地掛在樹上,同學們可以仰望他,休想觸碰他。

鮮少有人知道,他這幾年都在忙什麼。

今日一見,他更添了些沉穩從容,舉手投足、一言一行皆有獨屬於男人的吸引力,他的金錢地位身份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附加品……只可惜,阮紅感慨道:「我去年跟老公領了證,盤算著今年補辦一場婚禮。我老公聽說過你,他就總想認識你嘛,能不能邀請你參加我們的婚禮?」

語畢,阮紅想起一句話——「恨不相逢未嫁時」。

偏偏她與傅承林一早就認識。

傅承林應道:「九月幾號?我不清楚那時候的行程安排,我有空一定去。」

他聲音偏低沉,散漫又溫和:「今天先說一聲,新婚快樂。」

姜錦年往旁邊走了一步,恰好聽到了傅承林的話。她不由暗忖:騙鬼呢,他肯定不會去,他敷衍客套的本事向來一流。他經常不露痕跡地拒絕別人,末了還讓人惦記著他的好。

所以他不夠樸實,不夠誠懇,更不可能帶來安全感。

姜錦年一時想不通,為什麼當年的自己那麼迷戀他,七葷八素神魂顛倒,甚至站在女生寢室的樓下,與阮紅同學對罵。

彼時,阮紅嘟囔了一句:肥婆,倒貼男同學都沒人要,姜錦年便回:我是比不上你,全校男生都想要你。

阮紅又罵:刁鑽刻薄,相由心生,難怪你長得醜呢。

姜錦年道:自命不凡,頭腦簡單,難怪你參賽就是拖後腿啊。

阮紅無所適從,一時急哭了。

此刻回憶,那是多麼尷尬幼稚的一幕呢。

由於深陷往事,姜錦年略微出神。

傅承林見狀,抬手拉了她一把。

她如臨大敵:「你幹嘛?」

傅承林道:「看你發呆發了多久,老師已經上樓了,典禮還有五分鐘開始。」

幾米之外,陶教授與另一個學生打過招呼,輕輕提起枴杖,杵到地面,發出微微一聲響。他行走間步履遲緩,卻不肯讓學生攙扶,背影瘦削,略顯佝僂疲態,仍有一股子文人書卷氣。雖然他是真的老了。

姜錦年不知為何,心有所歎。

*

二樓禮堂內,來賓紛紛落座。

姜錦年他們班單獨劃了個區域,到場的同班同學共有十幾個。梁樅建議傅承林坐C位,也就是最中間,傅承林拍了他的肩膀,說:「我得坐走廊邊上,待會兒要下去演講。」

梁樅點頭:「好吧。」

於是,傅承林的座位緊挨著過道,他的左邊還有另一個空位。

梁樅沉吟片刻,逕直路過傅承林,沒有坐在他身旁。梁樅把這個寶貴的位置留給了姜錦年。

每當出現一個同學詢問傅承林,你左邊有沒有人?梁樅便代為回答:「有人。她正在和陶教授講話,很快就上來了。」

兩分鐘後,姜錦年翩然而至。

梁樅坐在傅承林前一排,指了指傅承林旁邊的空位:「小姜,那是留給你的。」

姜錦年眺望禮堂內黑壓壓一片人群,倒也沒推辭,拎著提包,安然入座。

前台播放著迎賓曲,節拍鏗鏘,餘音繞樑,四方幕布逐漸落下,室內光線暗沉而遙遠。

隨著幕布淡出,校歌被正式奏響,校徽立於高處,恍如隔世。

傅承林在黑暗中抬起左手,正準備調整一下坐姿,就碰到了姜錦年的指尖。

姜錦年彷彿接觸到一塊寒冷的冰,亦或者一團灼熱的火,總之她排斥一切親密行為。她立即縮手,避開了他的接近,像是要在一瞬間扯破那些不明不白的糾纏。

在傅承林看來,姜錦年反應激烈,有點兒窘迫。

他不再關注前台的典禮,他問:「你今天,為什麼想來參加校慶?」

姜錦年道:「因為看了一篇宣傳文章,上面提到了陶教授,這是他最後一次回學校。」

她偏過頭來望著他,直言不諱:「還有另一個原因。我想見見從前的同學,尤其是那些愛叫我『母豬』的男生……而且,我們班的那些人,有不少已經功成名就了吧,誰會拒絕拓展人脈呢?」

傅承林未語先笑。

他將左臂搭在扶手上,稍微挨近了她,低聲說:「人脈的本質是一種交換。你想從別人那裡拿東西,首先要有付出……感情牽扯,利益掛鉤,或者讓他們投資你,相信你未來能有回報。」

姜錦年不由自主地湊過去,問他:「這樣的話,我和你算是哪一種?傅同學。」

她需要他答疑解惑,指點明路:「你送我一籃玫瑰,深夜陪我喝酒,拉我去游泳池,親手給我戴項鏈……為什麼呢?」

他們兩人保持著一段距離,但那距離最多五六厘米。

傅承林聞到了姜錦年身上的香味。她好像換了一種香水,類似於檸檬花、柑橘花之類的前調,清新淡泊,冷感十足,偏偏她此刻有種不懷好意的熱情。

《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