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林沉默不語。
他左手握著電話,右手搭放於鍵盤,快速掃視一系列材料。
劉秘書覺察他的心不在焉,快速敘述道:「緬甸仰光那邊,咱們也惹了麻煩。但沒王總和陳總的事態嚴重……」
緬甸仰光?傅承林一聽地名,心下瞭然。他早已知曉——他先前聯繫了緬甸華裔,親自選中一塊招標的地盤。到了開標時間,行政部專員鄭重地寄出了標書。
原本呢,他們的中標概率是百分之百。然而行政部寄標時,正值中秋節,老員工們都準時回家了,負責填錄地址的人是個小年輕……他剛接完一個順豐包裹,以為自己還在國內寄快遞,想當然地寫下了中文地址。
EMS將標書發貨到緬甸,被對方拒收。
投標延誤,過期不候。
緬甸項目的發展暫時推停。
山雲集團的駐外負責人回國之前,與緬甸仰光的一些朋友小聚。他的職業生涯因為別人的過錯遭遇轉折,許是內心惆悵,就去了不該去的地方,一時沒把持住自己,沾上高純度(99.99%)海洛.因的毒癮。
這人就廢了。
家屬有苦難言。
他們主動上報,請求公司出錢善後——在媒體與警方介入之前。
幾件事情撞在一起,傅承林分身乏術。但他一個字都沒向姜錦年透露。他仍然希望,姜錦年把他當成最堅定的倚靠。哪怕他自己站得也不是很穩。
下了飛機,傅承林送她回家。
他們在姜錦年的家門口道別。
姜錦年叮囑他:「我跟你說三件事,第一,再忙也要按時吃飯。第二,別忘了吃藥,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藥。第三,你什麼時候有空,請給我打電話,我去找你。」
傅承林點頭表示同意。
他左手揣進口袋裡,摸索幾秒。
那東西是個方形盒子,做工精巧別緻。
姜錦年聯想到昨晚的鑽戒。不過傅承林送的是一條手鏈,吊墜上刻著「F&J」,正是「傅」與「姜」的拼音字母。她接過他的禮物,戴在自己腕間,緊鄰著他們的情侶手錶。
她說:「我送你的都是不值錢的糖果和貝殼……」
傅承林卻道:「我喜歡得很。」
他握住她的手指,漸漸放開,直到指尖相離:「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姜錦年目送他走入電梯。其實情侶、朋友、夫妻、都不可能永遠結伴,浩浩蕩蕩的歲月汪洋裡,大多數人都要獨自漂行,她想。
她進門回房。
家中地板整潔,亮得反光。
許星辰摘下耳機,從沙發上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喊道:「年年!」細想之下,她又後怕:「你和傅承林沒鬧彆扭吧?今天才是10月2號,咋不玩了?」
行李箱癱放於地板。
姜錦年懶得收拾,只說:「沒事。我身體不舒服,我去床上躺一會兒。」
一連幾天,姜錦年心亂如麻。
她和傅承林每天都打電話。但也僅此而已。他在香港和北京兩地來回奔波,所做出的最大貢獻,就是延遲山雲酒店上市失敗的消息——遲早要公佈,他比誰都清楚。
被扣押的兩位高管分別姓王、姓陳。他們很久以前就認識傅承林。傅承林一直稱呼他們為「王叔」和「陳叔」,到了自己這一任掌權,他也沒想過要改口。
王叔告訴他:「叔叔對不住。香港回歸那幾年我們頭一次運作這邊的項目,不問手段,只求做完,現在都十幾年了,陳年老底料被扒得乾淨……」
傅承林莫名想起他的母親。
他準備了公關稿,委託了律師團隊,調整公司管理層和事務安排,他做到了盡人事聽天命。
鄭九鈞打電話勸他:「承林,你積極點兒處理,找人啊,托見香港行政的官員,你要脫罪洗罪。」
傅承林卻說:「然後我的罪名就加了一條:妨礙執法,妄圖行賄。」他翻查日誌,袒露道:「我總覺得自己被人盯上。奇怪,我一沒賺大錢,二沒招搖過市,三不亂搞男女關係,你說誰對我有這麼大意見?姚芊自殺以後,酒店的工作從沒順利過。興許下一個處理對象,就是我們的資產公司。」
鄭九鈞蹙眉思索,手背上汗毛微豎。
他不相信有人明知傅承林是塊硬骨頭,還要張嘴呲牙,跑去狠狠啃一口。啃不到肉,牙齒會崩。
當天夜裡,鄭九鈞一個飯局都沒去。
他平時一晚上趕五個場子都不在話下,今日彷彿轉了性,端正地坐在辦公桌前,埋頭苦幹研究資料。
他求爺爺告奶奶問遍了幾位長輩,可是人家說:香港那邊的事遠著呢,你管東管西,管得著麼?
鄭九鈞又解釋:傅承林是自己的合夥人,傅承林要是全盤崩潰,鄭九鈞也要變成無業遊民。而且這幾年傅承林很照顧他,起先是教他炒股,做出300%的回報率,幫他發了一筆橫財,後來大家合夥開公司,傅承林從沒讓他吃過虧。
伯父笑話他一驚一乍:美國有個商人,叫弗裡埃瑞,做大了房地產詐騙,騙過了美國總統,就是因為他的合夥人是天主教教會高層神職人員的侄子。傅承林同你合作,能擋掉多少麻煩?
伯父還說:公眾的記憶一般維持七日,最長不超過兩年。傅承林沒有大事,你不必出手。況且,傅承林今後做不了酒店,還能心無旁騖地輔佐你。
鄭九鈞心知家裡人不願趟渾水。
他只能自食其力。
夜裡十一點十三分,鄭九鈞收到一封新郵件。他點開一瞧,是個網頁鏈接地址——他打開了。
筆記本屏幕上跳出一段視頻。
視頻中,有個模糊的動畫角色,正在碎碎念地說道:「傅承林,你可以去死了。法國送來的藥好吃麼?你心理有病,何苦強撐著,不如一了百了,死了算了。」
那人指一指地下黃泉:「姚芊都比你有勇氣。」
鄭九鈞毛骨悚然的一點是,這個動畫角色的措辭和語氣……都和他自己很相似。
但他從沒說過這種混賬話。
從沒往這個方面,動過一點點念頭。
人的心理很詭異。明明他沒做過的一件事,種種暗藏的箭頭指向他,他竟然就有了做賊心虛之感。
他並不知道,傅承林在同一時間收到了郵件。
發件人是鄭九鈞。
郵件裡,沒有任何外部鏈接。
僅有一個作為附件上傳的視頻。
傅承林啟動vpn,再轉發這封郵件,轉到了自己的小號上。然後他打開電腦的虛擬機,在一個磁盤乾乾淨淨的沙盒中斷網播放視頻。
他面無表情地看完了。
第50章 投機
辦公室裡,鐘擺悄無聲息。
這台擺鐘產自1895年,法國工廠製造。雖然是19世紀的古董,但它一直運行完善,計時精準,缺點是每週都要上發條。
傅承林正在給它上發條,鄭九鈞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傅承林按下接聽鍵,鄭九鈞啞聲通知他:「我的郵箱賬戶被人盜了。我剛收到一封郵件,裡面有一個鏈接,我沒多想就給點開了,結果就被盜了。他們拿我賬戶對你做了什麼?你信我,我沒害過自己人……也不會背地裡挖坑。」
鄭九鈞原先是很憤怒的。他的賬戶突然被侵佔。看完那個配音詭異的視頻,他無法登陸自己的郵箱——誰這麼膽大包天,敢拿他來作惡開涮?
憤怒過後,心裡是擔憂。
他趕忙聯繫傅承林。
他還考慮:傅承林要是不接電話,他只能親自去香港走一趟。
傅承林的語氣很正常。他平時怎樣對待鄭九鈞,今夜也是相同的態度,但他反覆盤問了一點:「你和誰說過我在吃藥?被人這樣教訓,我不好受。」
風吹書頁,翻出沙沙聲響。
鄭九鈞關閉窗戶,頓住腳道:「我鄭九鈞發誓沒說過。」
桌上積攢了一堆報告。他連其中一本都懶得瞧。通常,傅承林負責統籌規劃,鄭九鈞負責對外業務,利益關係捆綁了他們二人。於公於私,鄭九鈞都不會抖露秘密。他這點兒大局觀還是有的。但是一想到敵人在暗處,他們在明處,一腔怒火不知往哪兒發,他略感惆悵空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