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錦年隨口說:「企業文化不同吧,美國橋水基金公司裡,員工可以互相指責,剛入職的新人們會被罵哭。你和譚天啟……我不瞭解事情的起因和經過,但你鬧得越大,羅經理越不好做。」
夏知秋駐足,認真瞧著她,問道:「你贊成我在晨會上說的話嗎?」
他講了什麼來著?
哦,對了,人工智能醫療。
四下安靜,姜錦年悄悄說:「現階段,人工智能還是數學算法,沒有數據就沒有智能。拋開overfitting的問題,數據越多,精確性越高。人工智能醫療手段,將來肯定能實現,現在呢?第一,需要大量被清洗過的結構型數據,醫學術語分析還涉及自然語言處理,這個standard怎麼做,都要交給專家,第二,我們國內經常有病人跨省治病,醫療條件最好的醫院集中在一線城市,而這些電子檔案不能全國共享。」
夏知秋道:「你論文看得不少。」
他左手揣進衣兜,右手拉開走廊上的一道門。
譚天啟的助理剛好站在不遠處。助理抱著一沓材料,腳步匆匆,風塵僕僕,他見到姜錦年和夏知秋,還和他們打了個招呼。
助理問:「譚經理約了券商分析師做行業交流,就像是一次午餐路演,十二點開始,你們去嗎?」
他熱心引薦道:「早上晨會,咱們的策略分析師說,A股價格在降低,吸引了海外資金……市場需要不斷學習啊。」
夏知秋猶豫著沒有回答。
他還惦記著羅菡的反應。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忽視了什麼?漏掉了什麼?思維停滯在腦海中,如同一枚生銹的鐵釘,怎麼擰都擰不動。
姜錦年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好啊,我會告訴羅經理。」
那名助理溫和一笑,抱著材料走了。他和譚天啟的性格有些像,待人接物比較周到,性情也好,幾乎從不動怒,細節之處可見涵養。
中午用餐之前,姜錦年把他的話轉述給了羅菡。
羅菡道:「我收到郵件了。」
她沿著樓梯下行,髮絲繚亂,臉色很差,宛如一具蒼白失血的女屍。她扶著樓梯,手腕偏向右側,虛搭著不放,姜錦年才注意到她其實骨瘦如柴。
她腕間皮膚凹陷,骨刺突兀,挑開了細微的褶皺。她的小拇指上戴著一枚戒指,俗稱「尾戒」,據說寓意為:我熱愛單身,我將終身不嫁。
姜錦年想起羅菡的父母已經辭世。而羅菡並非本地人,平常工作又忙,交際網十分複雜。她一貫工作出色,願意指導年輕一輩,大幅度分擔了研究員的壓力……姜錦年忽然覺得,她幸運地遇到了一位很好的上司。
她問:「羅經理,你不舒服嗎?」
羅菡道:「昨晚趕場,喝酒喝過頭,我就宿醉了。」
姜錦年信以為真。
事情卻在隔日發酵。
不知是誰放出消息,在職的基金經理中,有幾人身負「老鼠倉」的嫌疑。
倘若將老鼠倉做大,不止會被公司辭退,還要賠錢、吃官司,甚至坐牢。
老鼠倉案件採用「零口供」的審訊方式,也不管你承不承認,只要證據鏈充足,必定難免刑事責罰。
一連幾天,姜錦年聽了各種八卦。
她將其中一些故事轉告給了傅承林。
傅承林問她:「害怕了?」
「不怕,」姜錦年瞇眼看他,「反正和我沒關係。」
這些天來,姜錦年不怎麼理他。
傅承林也不清楚他哪裡做得不對。今晚他提前下班,開車把姜錦年接回家,她就跟他聊起了近日見聞,舉止並不親密。
臥室裡,月光盈透窗簾。
兩人同坐一張沙發,姜錦年在拐角一側,傅承林位於另一側。他像是剛談戀愛的少年一樣,手指悄悄觸及她的指尖,按一下,又摸一下,她不躲,他就露出本性,將她壓在沙發上親吻。
「鬧什麼脾氣?」他問她,「發短信不回,打電話不接,你這是在玩冷暴力。」
姜錦年拒不認罪。
她為自己找了個借口:「工作上有一些煩心事。」
傅承林猶疑道:「我看老鼠倉也沒影響到你。」
他捏著她的臉,猜測道,「模擬盤表現不及預期,還是研究報告的數量不夠,影響了你的年度考評?」
姜錦年認真道:「我是很關注年度考核,因為我需要年終獎。今年的獎金大概25萬,我知足了。」
她盤算著:「先還車貸,再交房租,還要給你們買禮物。」
「你,們?」
「嗯,包括你,我爸媽,和我弟弟。」
傅承林回神:「我是你的家人。」
姜錦年耍無賴:「不,你只是我的同學。」
傅承林和她講理:「我是你的同學,男朋友,丈夫,未來孩子的父親。」
姜錦年沒有應聲,凝神望著他,眼中細碎流光閃爍。她從前……很多年前,也曾經這般看他。傅承林被現實蠱惑,沉淪於溫柔鄉,還沒來得及脫掉上衣。
說不清什麼時候開始的。傅承林問她喜歡嗎,她說喜歡,還想要,他就失去了一切顧忌。可他連領帶都沒解開。姜錦年一時難以經受,咬住了領帶邊緣,牢牢攥緊他的襯衫,將他背部的衣料弄得一片凌亂。
夫妻生活是不是這樣?隔閡,修復,吵架,妥協,再度親密。
雖然姜錦年覺得自己有些無理取鬧。
她將下巴抵在他肩頭。儘管身體十分疲憊,她仍然嘗試和他溝通,並說:「你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歡你。過去的,都過去了。將來……你和我還有將來。」
傅承林停了少許,道:「現在和將來。」
他其實想說:我們曾有一段過去。但是,往昔歲月並非全然美好。
*
年輕時,很多人都犯過錯。
一瞬荒唐,一瞬糊塗。
姜錦年認為,她十八歲瘋狂追求傅承林是一種失算。隨著她得到了傅承林的身心……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她不僅沒有緩解當年的渴望,對他的感情還與日俱增了。
她隱隱感到不妙。
為什麼不妙呢?倒也講不出原因。
中午太陽燦爛,灑滿了整潔的地板。姜錦年照例在羅菡辦公室整理東西,歸類文件,羅菡還沒回來,姜錦年打了個哈欠,失手碰掉了桌上的筆記本。
她蹲下來,撿起筆記本。
恰好羅菡推門而入。
「你拿什麼了?」羅菡問。
姜錦年嚇了一跳。
辦公室正門「砰」地合閉,羅菡穿著高跟鞋快步走向她,搶先拽住了神秘的筆記本。紙頁夾放的便簽掉落,姜錦年沒看清那是什麼,羅菡已經把它們悉數收完。她強做沉穩地問:「你是不是翻了一遍?」
羅菡在懷疑什麼?
懷疑我嗎?姜錦年暗道。
羅菡不講話,姜錦年蔫了。
肅靜和沉默就在空氣裡流淌。
第63章 崩盤(三)
「羅經理?」姜錦年出聲道。
羅菡摁著筆記本封皮,手背上青筋暴起,每一條都脈絡明晰。她死瞪著姜錦年,細長的眼睛略略泛紅,這般模樣,真像是要吃人。
姜錦年莫名慌張,硬是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我把它碰到了地上。」
「然後你就打開了?」
「不是,我沒……」
「你沒想看,可你還是看了。」
「我根本不知道裡面寫了什麼。」
羅菡已經敲定了她的罪名:「你只要一撒謊,就會臉紅、摸鼻子、視線往左邊看。」
姜錦年趕緊搖腦袋。她要怎樣解釋?她急中生智,道:「辦公室有攝像頭,你可以調取監控錄像。」
卻不料羅菡食指一伸,指向桌下:「筆記本掉在這裡,攝像頭能拍到嗎?」姜錦年百口莫辯,羅菡一再追問:「你回答我的問題。」
她大聲吼道:「回答!」
振聾發聵。
最近組裡有傳言:羅菡更年期到了。更有甚者,直接說她:歲數將近五十,怕是絕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