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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圈從來不缺美女。張經理心想。

他等姜錦年忙完了,抬步上前,找她談話。

姜錦年揶揄道:「你不忙著操盤,還有時間聊天?」

張經理假借托詞:「我跟你商量股市。」

姜錦年溫和一笑:「商量什麼?」

張經理昂首挺胸,牢牢看著她:「你對局勢的錯誤判斷。陶總介紹的那只股票不爛,它有上升空間。」

姜錦年走到了別處。這時張經理注意到,姜錦年今天沒穿高跟鞋,穿著一雙平底皮鞋,但她仍然有儀態,竟與平日裡區別不大。

她面朝一扇落地窗,說:「我明白,價值型投資者喜歡爛股,那種低估值、低持有的股票,會讓他們欣喜若狂。巴菲特也喜歡便宜的股票,他買入華盛頓日報的時候,華盛頓日報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

張經理慨歎道:「你能成為下一個巴菲特。」

「我不能,」姜錦年敲了一下玻璃窗,冷聲道,「我不看好的公司,我不會投資,這是我的原則。陶總是不是讓你來勸服我?沒用的,我根本不想參與。」

她以眼角餘光睥睨他:「張經理,你有那麼多經驗和資歷,肯定也有更明智的選擇。」

姜錦年表現得油鹽不進,張經理覺得希望渺茫。他稍加尋思,主意就打到了新三板項目中——姜錦年在這個項目裡挑起了大梁,但她僅僅是副組長。而那位正組長,則是張經理關係最好的哥們之一。

哥們聽完張經理的囑托,毫無反對意見,直接蓋章通過。張經理另闢蹊徑想了個好套路:他們在新三板市場中,裝作扶持一家上不了檯面的小型公司。這家公司的經營範圍要和那只爛股相似,業績要有上升趨勢,如此一來,欲蓋彌彰,姜錦年想洗也洗不乾淨。她終歸是參與進來了。

姜錦年不知自己被人算計。

午休時間,她趴在辦公桌上睡覺。

太睏了,太要命了。

外部雜音都被隔絕,腦海中思緒雜亂,像是要浮出水面,與現實相融。她分不清什麼是夢境,什麼是實景,唯一的念頭只有:抓緊時間休息。

可惜,敲門聲驚擾了她的睏意。

她問:「哪位?」

袁彤應答:「我。」

姜錦年坐直,無可奈何道:「請進。」

袁彤抱著一沓材料進門。他將材料擱在桌上,巡視四周,姜錦年隨口答一句:「余樂樂不在我的辦公室。她去吃午飯了,你找她有事嗎?」

袁彤捋一下衣襟,淡漠地望著她:「我來找你,姜經理。我們組長修改了投資方案,等您簽字。」他攤開紙質版的文件,迅速翻過前幾頁,又將一支筆遞給了姜錦年。

倘若放在平常,姜錦年一定要仔細研究方案。但是今天,她困乏倦怠,疲憊不堪,只瞧了前兩頁,幾乎沒什麼變動,並未生疑,就直接在結尾簽字了。

*

姜錦年很不容易地熬到了傍晚。

夕陽沉落在地平線之下,餘暉氤氳如連綿的霧靄,從他們家的落地窗向外望去,庭院中的池塘都染上了奼紫千紅,波光水色蕩碎了一池晚霞。

姜錦年和傅承林坐在窗邊吃飯。飲料和食材都有搭配講究,姜錦年勉強吞嚥了幾口,對他說:「我白天非常困,經常走神,都不敢喝咖啡。中午吃的飯,下午就吐掉了,總是噁心反胃。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她抿一口鮮搾的混合果汁,嫌棄道:「不好喝。」

傅承林端起她的果汁:「你的飲料,我事先嘗過,不苦,偏甜。」

姜錦年依然任性:「我不喜歡。」

傅承林攬住她的肩膀:「那你喜歡什麼?」

她說:「草莓和蘋果。」

傅承林只覺得她願望簡單,極易滿足。他讓她寫下想吃的東西,他再反饋給廚師和營養師。姜錦年的體質並不是很好,雖然她堅持鍛煉,熱愛運動,但她作息混亂,習慣性節食——也不能說她的生活方式有毛病,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認為美貌第一,健康第二。

好在,她懷孕了,願意聽從安排。

晚上八點,她洗完澡,晾乾頭髮,躺在床上就疲乏無力。中醫理論說:懷孕早期,之所以要休息,正是因為孕婦有了胎兒,氣血不足,需要借助睡眠,來實現身體的調節。

姜錦年關了燈,放空思緒。視野籠罩在黑暗裡,聽覺就變得更敏銳,她依稀察覺傅承林正在靠近,念道:「老公?」

傅承林的食指搭在她唇瓣上,摩挲一小會兒,問道:「吃過晚飯,還犯噁心嗎?」

她乖巧地搖一搖頭:「沒有。」

她主動將被子掀開,邀請道:「你要是不忙,就陪我躺幾分鐘。」

傅承林沒有立刻答應,而是掂量了片刻。姜錦年看不慣他凡事三思的樣子,輕聲勾引道:「我剛才一直在想你。每天都忍不住想你,我不經常給你打電話,是怕影響你的工作。你出差的時候,我就抱著你的衣服睡覺,假裝你在我身邊,這樣才有安全感。」

她從被子裡伸出長腿,輕碰一下他的褲子。她還摸到了他的手背,就以五指纏繞他,柔柔地繞圈,這些舉動像是在引狼入室。

傅承林一進被窩就開始吻她,她笑著躲藏,被他按緊了肩膀。他從她的唇瓣一路吻到脖頸,嗓音是罕見的沉滯瘖啞:「我跟你說了別惹我,怎麼不聽話?」最後一個音節問出口,他掌中揉捏的力度加大,姜錦年喘息出聲,臉頰埋在枕頭裡,倒打一耙:「你不要欺負我。」

傅承林認罪伏法,手上動作停了。兩人彷彿回到了剛談戀愛那一陣,時刻都要克制,要壓抑心潮起伏。感情無法交融宣洩,姜錦年有一點懊惱頹喪:「我就生一次,不生第二個。」

傅承林道:「一個就夠了。」

姜錦年自稱:「我的事業不能被耽擱幾年。」

傅承林側躺著,攏緊她的後背:「你的新三板項目剛起步,現在轉交給別人,是最恰當的時機。再過幾個月,處理的問題越多,越難遷移責任。你孕期的反應嚴重,坐飛機去各大城市,熬夜趕計劃書,陪著券商到處跑,沒一個現實。」他停頓片刻,姜錦年不做聲,傅承林才繼續說:「你先辭職,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嗯?」

他說得很有道理。

姜錦年幾乎同意。

可她轉念一想:不對啊,她懷孕還沒一個月,怎麼就放棄工作了?

於是她說:「別人家的老婆都是肚子大起來,才請產假的,我也可以。」

傅承林辯論道:「別人家的老婆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凌晨爬起來寫公告點評,一個月至少出差一次,像你一樣。」他一連串的反諷使得姜錦年羞愧憤懣,整張臉更是紮在枕頭裡,不願抬起來面對他了。

往常遇到這種情況,傅承林會把姜錦年捉出來,衣服也要剝光。這會兒倒是玩不了夫妻情趣,他裝得像個言之成理的正人君子:「你仔細考慮我的話,哪裡說得不對,請你指點改正。」話鋒一轉,他逐漸迫近,聲息都在她耳側:「要是沒錯,你按我說的做。」

姜錦年胡亂地嚶了一聲。

她嚶什麼嚶?

傅承林問她:「哪裡不滿意?」

姜錦年正在思考:「這個孩子好養嗎?我剛懷孕,寶寶就開始鬧騰了。」

傅承林原先想從激素分泌和精卵結合的角度,普及一些生物知識。但他又覺得,姜錦年未必不懂。她可能超脫了枯燥的科學道理,並對他們的孩子產生了感情。

漫無邊際的黑夜,傅承林翻身平躺,雙手枕在頭後,他年少時,偶爾會這樣躺在操場中央的草地上。姜錦年知道他這個習慣,再看他現在的神色,她心跳一瞬間漏了幾拍,舊時暗戀的滋味越發清晰,雜草般漫生一地,融入血液裡,溫暖又平靜地流淌著。

她記起當年,他躺在操場上,她就在旁邊——很遠的地方,非常遙遠的地方,沉默地蹲守,寂寞地觀望他。那會兒他身上彷彿有光,姜錦年離得太近,經常覺得太晃眼了。她甘願躲在暗處,像一粒灰暗的浮塵,隱蔽地追隨她的光源。

《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