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雲繃緊唇角,雙手撐上了桌子。
她道:「你就是違法了吧,掙了很多昧心錢麼?你打給我的八萬塊,我還到了你的卡上……」
「我今天來,不是想吵架,」魏文澤忽然說了實話,「你跟我說這些,徒勞無功。」
他知道簡雲最看重女兒。因此轉移了話題:「真真怎麼樣了,學習跟得上嗎?」
「她很好,」簡雲捏著抹布,刨根問底道,「你究竟做了什麼?」
腦中飄過一個詞——不勝其擾。
魏文澤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
自從離婚以來,他並非不念舊情。
尤其是這個飯店,他一邊倍感討厭,一邊備受吸引。廚房裡的飯菜氣息,像極了剛來北京時的家——那時候,他和簡雲住在一起。
一日三餐,熱茶熱飯。
在外奔波勞累一整天,切身體會「狗眼看人低」,回到家的那一刻,唯有簡雲在等他。吃飽了飯,洗個熱水澡,他一邊看報紙,一邊和簡雲說話。
他一度對這個世界愛恨交加。
以至於後來,他逢迎宋佳琪,心中總有疙瘩。
那不是花街柳巷中的風流遊戲,他不能自主地選擇抽身而退。必須長久地、專一地表達,不存在的喜愛和欣賞。
憑什麼呢?他聊以自嘲地想。
許是酒勁上頭,回憶如蟲蟻,噬咬他的身軀。
他起初把左手搭在桌面。後來,修長的手指往前伸,挪動了幾寸距離,碰到了簡雲的指尖。
「我做了什麼,我說了你也聽不懂。」魏文澤抬起另一隻手,端過旁邊的啤酒罐,單手拆開易拉罐,氣泡便「滋滋」地冒了出來。
白沫一湧而出,沾濕他的手背。
他喝了一口酒,沒有付錢的意思。
簡雲提醒道:「雪花牌啤酒,四塊錢一罐。」
不知是發了什麼酒瘋。魏文澤拆下手錶,放在桌面上:「勞力士黑水鬼,我拿這個抵債。」
簡雲把手錶推給他:「表我不要,你拿走吧。這一罐酒,我送你了。」她惜字如金,態度剛硬,與印象中大不相同。
魏文澤後退一步,面朝燈光,與她對視。
他一言不發。左手拿著機械表,右手端著一罐酒,喝了兩口,含糊不清道:「行了,我回家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說完這句話,他獨自進入夜幕。不多時,身影便徹底消失。
魏文澤無法概述自己的性格。但是有一天,他恍然發現,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只在簡雲的面前出現。
——聽起來像一種諷刺。
他自認為這一晚只是一個小插曲。回家之後,生活還要照舊。
然而他怎麼也想不到,秦越派人跟蹤他,將他的行程記錄上交,報告到了秦越那裡。
秦越疑心深重,當晚又聽信了謝平川的話——謝平川是毋庸置疑的敵人,但是他說出口的話好像一顆種子,破土而出,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況秦越看不穿魏文澤。
收到的消息也令他失望。
魏文澤又跑去探望前妻,而且特意挑了一個點,挑在沒有顧客的時候。宋佳琪的下落不明,魏文澤還有這等閒心——聯繫幾段前因後果,秦越不得不懷疑,魏文澤故意切斷了宋佳琪這一條線。
當初他們如膠似漆,形影不離,衛董事長親自搭橋,替魏文澤拓展人脈。如今靠山轟然倒塌,魏文澤倒是樂得輕鬆,回頭還能和前妻敘舊,逍遙快活。
這就是秦越的新助理。
當面一套,背面一套,叫人防不勝防。
秦越把煙頭掐滅在玻璃缸中。他無論如何,也忍不下這一口氣。
幾天之後,秦越指使了一夥人,在夜裡九點左右,去簡雲的飯店鬧事。秦氏集團的經營範圍很廣,認識一批拉幫結派的無業遊民,想要收拾一個開飯店的小老闆,簡直易如反掌。
他們在店內挑刺,扔了筷子和飯碗,嚇跑了尋常顧客。
碰巧那天是週日,簡真也坐在店裡。她沒見過這種陣仗——立刻就嚎啕大哭。
「真真……」簡雲將她摟在懷中,讓服務員去廚房報警。
可惜警察來遲了一步。
那幫無業遊民已經跑了。他們砸壞了桌椅板凳,造成了一筆損失,又在飯店招牌上噴漆,畫了一些奇怪的形狀,引得路人指指點點。
簡雲被氣得手抖,胸腔也很疼。明明一天沒吃飯,卻絲毫不覺得餓——為什麼會有人不按規矩行事?尺度一再突破下限,逍遙法外,心安理得。
她去警察局做了筆錄。
這並非一樁小事。服務員偷偷打電話,打給了簡雲的前夫。
彼時的魏文澤還坐在家裡,研究謝平川近期的行程安排,電話剛一接通,服務員便說:「簡真爸爸,今天有好幾個人來店裡,又砸又罵,警察都來了,混混們都跑了……」
她剛從農村出來,滿意目前的工作,老闆包吃包住,還讓他們加餐。之前的經歷一帆風順,於是突然的挫折,就讓她蒙頭轉向了。
這名服務員哭泣道:「我都嚇破膽了,真真也哭啞了……可是咱們飯菜不好,惹上什麼大人物了?」
她沒有等來任何指示。
因為電話被掛斷了。
這樣的大人物,魏文澤只認識一個。
他致電給了秦越。
對方恭候多時,開口第一句就是:「魏文澤,咱們是應該好好談談了。你跟我耍把戲,暗地裡私會前妻,把宋佳琪放在什麼位置?我說她怎麼失蹤了……」
秦越不厭其煩地敲打他:「宋佳琪是衛氏公司的下一任接班人,你也知道,她那個性格,管理不了公司的,只能靠你。煮熟的鴨子飛了,你說我氣不氣?」
發洩完畢,他也不忘安撫。
話裡話外,都是軟硬兼施,威脅與利誘共存。
魏文澤像往常一樣,哪有什麼硬骨頭,喜笑顏開地答應了。可是電話剛掛上,他便狠狠砸了手機。
手機屏幕磕在桌角,須臾就裂開——蘋果真是不經用。
他剛來北京那會兒,也想要一個手機。可是手機多貴啊,他怎麼買得起。簡雲便和他一起攢錢,不知攢了多久,買了一個諾基亞,兩人竟然合夥用。
還一起打過諾基亞上的貪吃蛇遊戲。
徹底通關的那一天,他們去南鑼鼓巷轉圈。穿梭於交錯的老胡同,像是兩條尋寶的游蛇。
魏文澤覺得,他最近回憶從前的次數,莫名其妙變多了不少。過分沉浸於往日,就是今天失敗的證明——當然,他不會承認。
得知簡雲遭遇的人,不止魏文澤一個。徐白第二天上班,便聽說了這件事。
在新一輪的陞遷變動中,徐白被提拔為副經理,負責的事務比從前更多。她在辦公室整理文件時,聽到幾位女同事閒聊:「公司對面的街上,不是有一家小飯店嗎?昨兒個晚上,好像有一幫人鬧事,據說搞得特別嚴重,老闆都報警了。」
另一位女同事驚訝道:「誰的膽子這麼大?」
徐白手指一頓,問了一句:「是那個家常飯店嗎?」
「對呀,」女同事點頭回答,「你也去過嗎?」
何止去過。徐白還和老闆娘是舊相識。
當天中午,趁著午休時間,為了探望簡雲,徐白離開了公司。等她走到目的地,就瞧見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店內整頓,暫不營業。」
四月正值仲春,滿城楊絮飛舞,紛紛落落,恍然如大雪將至。
幾團楊絮被風一吹,溜進了門縫之內,徐白站定了一會兒,忽而發現有人出來。
那人正是簡雲。
簡雲披著一件外套,頭髮盤得很高。她關上飯店的門,抬頭看向了徐白,脫口而出道:「小白?」
「你還好嗎?」徐白凝視著她,斟酌措辭道,「如果有什麼地方,我能幫得上忙,你可以告訴我。」
今日天氣晴朗,碧空如洗,微風如水波蕩漾,吹得樹葉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