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恆提著一罐熱氣騰騰的雞湯進了門,我放下茶壺歡快地撲了過去,轉過臉又看到傅錚言目色空茫地看著我們,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
門廊外忽有一陣頗為嘈雜的喧鬧,接著傳來紛亂而沉重的腳步聲,之後有位大約是官兵的人物,拔劍出鞘高聲喊道:「丹華長公主有令!即刻搜查全城上下!」
官兵們查房自然不會多溫柔,不多時,隔壁有一個小孩子被嚇得大哭了起來。
「開門吧。」傅錚言忽然道:「他們要找的人是我。」
他手扶木桌站起了身子,踉蹌著走了幾步,蹣跚如垂垂朽矣的老者,卻極其執拗地要親自走到門邊。
「不用開,那些官兵看不見這道門。」我耐心地同他解釋:「因為門外加了隱蔽結界,所以看起來就像是一堵牆……當然摸起來也是一堵牆。」
傅錚言神色愕然地看著我,愣了半晌後,說話的嗓音依舊平穩而鎮定。
他道:「二位是上界的神仙吧。」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十分的平靜和自然,就好像在說:「這就是菜園裡的黃瓜吧。」,「這就是燉了很久的人參母雞湯吧。」
我有些敬佩他的波瀾不驚,客氣地答道:「不是天界,我們來自冥界。」接著想介紹一下夙恆,於是站在夙恆身邊道:「這位是……是我的……」
「頂頭上司」尚未說出來,就聽到夙恆自己接話道:「夫君。」
我微紅了臉,極輕地嗯了一聲。
又因為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抬眸看向傅錚言,轉移話題道:「今天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是在一隻萬年魔怪的洞穴裡,聽說你是自願去那裡的……方不方便告訴我為什麼要去?」
傅錚言默了默,沒有出聲給一個回答。
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支步搖釵,那釵子的做工極為精巧,白玉為底鍍了碎金,卻像是被把玩過無數次,釵頭掉了幾處金漆。
片刻後,他道:「多謝你們夫婦今日將我從魔洞裡帶出來。」
傅言錚將那支金釵收在袖中,語調平靜道:「有勞了。」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似乎想走回桌邊,在將要摔倒的那一刻,有一朵濃厚的雲團將他嚴實地包裹,謹慎又不失溫柔地幫著他重新站了起來。
這麼乖巧聽話的雲朵自然不是我召來的,我抬頭定定將夙恆望著,又忽然反應過來,他可能是對傅言錚方才話中的「夫婦」二字比較受用。
我掏出珵亮的玄元鏡,「傅公子要是覺得累,不妨坐下來休息一會。」
言罷,我拉著夙恆的手走進了另一間屋子,關上木門以後,將鏡子立在了桌上。
玄元鏡中的景像已經開始幻化,東俞國的定京城內,車水馬龍的長安街上,夾道林立酒樓樂坊,朝歌夜弦,舞樂不絕。
長安街上最負盛名的蘭桂樂坊中,來往的賓客多得是身家顯赫的達官貴人,百年江山如畫所傳承出的的盛世繁華,盡賦予數場不知今夕何夕的風月煙花。
☆、第43章 鳳棲梧(二)
蘭桂樂坊終年卒歲,樂以笑歌,佳餚美酒犬馬聲色,粉黛紅顏明妝麗服,縱揮灑千金,亦難填欲壑。
傅錚言便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地方。
他的母親曾是長安街上最受追捧的舞姬,名曰詩茵,在蘭桂樂坊,詩茵姑娘一度是所有客人拚命燒錢的對象。
詩茵出身傅姓世家,因家族沒落債台高築,舉家上下被充入賤籍,她跳舞的時候,更像一位清麗絕俗的世家千金,而不是憑欄賣笑的歡場舞姬。
時人讚她「揚眉轉袖若雪飛,清姿獨立世所稀」,說的不僅是詩茵出挑的容色,絕佳的舞技,也是她一舉一動中所體現出來的那種風月場中極其難尋的矜高之態。
傅錚言對自己的母親並沒有什麼印象,詩茵在生下他的第二日便懸樑自盡,卻還給他起了一個端正的名字。
蘭桂樂坊並不能容下這樣一個男嬰,更何況傅錚言的生父不明。
從前伺候詩茵的婢女偷偷將傅錚言抱了出來,又以一大筆銀票為報酬,將傅錚言托給了定京城內一戶貧寒人家撫養。
然而那戶人家養他到十歲,見他飯量與日俱增,心中肉疼不已,竟是揮著掃帚將他趕出了家門。
傅錚言從小就被告知並非親生,他的姓氏和他們不一樣,他被這戶人家的親生孩子共同排擠。
然他無處可去,無親可認,作為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傅錚言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家門前等大人們回心轉意。
那是初雪飄降的年末,每一陣風都冷到了骨子裡,落雪鑽進他的領口,不久化成徹寒的雪水,沿著他瘦削的身板往下滑,沾濕了本就單薄的粗布裡衣。
來往的行人稀稀落落,手上多半拎著吃食和年貨,鮮少有人注意到他。
有位中年男子停下腳步看了他兩眼,忽然感到良心一抽,於是從懷裡掏出一個熱包子,一聲不吭地遞到了傅錚言的手邊。
傅錚言來不及道謝,接過包子狼吞虎嚥,待他再抬頭時,那人卻已經走了。
萍水相逢的路人,並不能幫他多少。
他的雙腿站到發僵,像是兩根木柱定死在了地上。
院子裡傳來孩童嬉鬧的聲音,歡悅而熱烈,大人們給自家孩子發了壓歲錢和酥糖,有人點燃了竹木炮仗,上過私塾的大孩子適時念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又是一陣嘈雜熱鬧的歡笑聲。
他們為這個會背詩的孩子鼓掌叫好,有一位婦人喜不自勝地高聲道:「我們家阿方啊,天生就是一塊讀書的料,私塾的夫子都常常誇我們阿方呢!依我看哪,比起那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哥,我們家阿方也差不了多少,往後考了科舉,指不定能高中狀元呢!」
立刻有人應和道:「阿方啊,以後你要是中了狀元,可別忘了我這個小叔叔啊!小叔叔可是等著你中狀元,讓我這輩子有機會去坐坐官老爺的大轎子!」
然後是另一個人道:「阿方,還有大伯父!等我們阿方中了狀元,大伯父就去城南的付老爺家給你提親,付老爺買賣做的大,家裡銀錢堆成山,他的女兒才能配得上我們狀元爺……」
甚至還有更小的孩子:「阿方哥哥,中了狀元給我買金餅記的酥糖!」
金餅記是定京城最好的糕點鋪子,只是尋常百姓實在難買得起。
交雜的人聲有男有女,嬉笑喧鬧到聽不分明。
院子裡一派歡天喜地,卻沒人想起站在門外的傅錚言。
他們甚至沒有想過,若不是傅錚言,那位婢女怎會付給他們一大筆銀兩,他們如今又怎會有閒錢供自家孩子上昂貴的私塾?
阿方到底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今年才剛滿十二歲,被大人們誇了幾句下來,真覺得自己日後定能中個狀元,他高高地揚起下巴,用稚嫩的童聲說著市儈的話:「夫子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等我以後中了狀元,給各位叔叔伯伯一人一座黃金屋,一人一個美嬌娘……」
「哎?你這個混小子,誰要你的美嬌娘!」阿方的大伯母一個箭步衝過來,揪著他的衣領道:「你要是敢把什麼小浪.蹄子送給你大伯父,小心大伯母把你的腿打斷!」
阿方的母親急忙去拉扯她,「嫂子啊!我們都是一家人,孩子的玩笑話怎麼能當真啊!」
「哎呦喂,」那位大伯母蔑笑一聲,叉著腰道:「上次你家阿方抄著木棍打傅錚言,傅錚言不過回了兩句嘴,你就餓了他整整三天……」
「美嬌娘」三個字激起的醋勁憋在心底,讓這位大伯母口不擇言道:「你那個時候可沒說,那是孩子們的玩笑話呀?怎麼,不是親生的就能可著勁折磨了?」
終於有人想起了傅錚言,不耐煩地打斷她們的話,「傅錚言那小子,還站在門外哪!」
木門被拉開的那一刻,傅錚言緩慢地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