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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他還被那個熊孩子捧在手裡,像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肥鯉魚。

龍崽子白嫩的包子臉上,還沾著沒乾透的水痕,那是方才捉魚時被魚尾巴抽出的印記。他雙手捧著這條金鯉魚,幼嫩的小龍角上掛了一片迎風吹來的落葉,兀自蒙神半晌後,似懂非懂地問道:「什麼是散仙?」

這話剛一問完,金鯉魚就出離了憤怒。

他自覺身份受到侮辱,無論如何也要出言回擊,於是睜大雙眼去瞪這只龍崽,這才發現這個熊孩子的頭上……竟然頂了兩隻小龍角。

小紫用靜水訣捉魚的時候,頭上戴了一頂遮擋龍角的小帽子,是以這條鯉魚並未發現自己是被龍崽捉了,而今小紫的帽子不知掉在了何方,那一雙紫色的龍角就變得格外顯眼。

一道金光霎時閃過,現出人形的金鯉魚抱拳行禮,他穿一身乾淨的白袍,眉眼如畫,面目清秀,大抵算是一位溫文爾雅的美男子,話也說的謙和有禮:「鄙人俗名洛溪,師承仙界太乙真人,在沉姜河中修行七百年,閉目塞聽不問世事,如今有幸結識龍子,倍感榮幸。」

語畢,他緩慢抬起頭來,瞧見夙恆頓時一愣,再次行禮時便更加謙順,措辭也變成了上古天語的敬語。

夙恆回了一句話,因為也是上古天語,小紫便聽不太懂他爹和那條魚講了什麼,只是仰臉相當茫然地望著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條魚伏地跪拜後,重新化成魚身跳回了河裡。

小紫呆了一瞬,略有些反應不過來。

同樣反應不過來的,還有站在不遠處的夏沉之夏公子。

夏沉之撿到了小紫遺失的帽子,他打算將帽子還給小紫的父母,便打道回府準備休息,然而當他抬步走近時,才發現小紫的頭上竟是長了角的,而那條憑空出現的金鯉魚,又在他面前乍然化出了人形。

他震驚地站在原地,緩神半刻方才定下心。

此時慕挽側眸瞧見了他,那些有關死魂的記憶也跟著被勾了出來,四周並未佈置結界,慕挽也解除了障眼法,她若有所思地立在樹下,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他。

夏沉之握著手裡的帽子,分外坦蕩地與慕挽對視,他生在富貴豪庭之家,也算是瞧慣了各種類型的粉黛紅顏,然而過往那些粉黛紅顏加在一起,都沒有眼前這位十分之一的漂亮。可他即便是面對這樣一個美人,心裡也沒有半點漣漪。

他緩緩上前幾步,將帽子遞給慕挽,「打擾了,這是令郎的帽子。」

慕挽接過帽子,輕聲同他道謝。

薄雲遮月,曉霧連天,隔岸忽有歌聲傳來,和著十九拍的樂曲,似在吟詠一首長詞。

夏沉之腳步一頓,聽那悠長歌聲道:「白玉一杯酒,楊柳三月時,今世無緣來生聚,為當夢是浮生事?為復浮生是夢中……」

寒山寺的晚鐘聲響,夏沉之抬頭看向對岸,只見樹影搖曳,燈火綺陌,並沒有樂坊歌姬的影子。

河畔涼風拂面,他只穿了一件單衣,手指骨節微微泛白,卻並不覺得冷,他在岸邊獨自站了很久,等到那首長曲唱罷,方才邁著緩慢的步子,踏著滿地月色歸家。

他並不知道自己中了慕挽的幻魂術,這短暫的術法僅維持了一炷香的時間,讓他不由自主地站在岸邊,聽了一首凡界所沒有的古調長歌。

山抹微雲,天外殘月帶孤星。

八匹麒麟拉架的華車上,玩了一天的龍崽子抱著枕頭睡得很熟。

慕挽靠在夙恆懷裡蹭了蹭,想到今晚所見的夏沉之,早已轉世的江婉儀,還有從前那些死魂的生平諸事,一時有些發呆出神。過了半晌,她將衣袖往上扯了一截,露出瑩白如玉的皓腕,然後緩緩圈住夙恆的脖頸,挨在他耳邊輕聲道:「荷葉雞很好吃,今天逛夜市也很開心。」

言罷,她又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

夙恆順勢摟緊她的腰,低頭吻上她嬌潤的唇,窗外有流嵐霧靄,飛逝而去的雲景和遠山,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同他吻得極深也極熱烈。

軟榻角落裡還有只熟睡的龍崽,因而這個深吻結束以後,並沒有發生別的事情。慕挽窩在夙恆懷裡平定呼吸,心想兩個人在一起終歸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好在她滿心滿意都是夙恆,同他相處的每一刻都覺得很滿足。

天光微盛,黎明初起,冥界八荒十六洲又迎來新的一日。

大長老領著幾位新任文官巡查黃泉地府,沿途教他們一些粗淺的常識,一路走到了奈何橋邊。他拄著沉木枴杖站在陰櫟樹下,遙望隔岸江水奔湧不休,曼珠沙華開得那樣盛,像一片絳紅色的煙染雲霞。

過了半晌,他移步走到孟婆身邊,對著幾位新上任的年輕冥臣,緩緩開口道:「凡人的魂魄喝完孟婆湯,就能了卻前塵,踏入六道輪迴,又是一段新的開始。」

孟婆聞聲抬頭,左手端著湯碗,右手掌著木勺,顫巍巍接話道:「有些執念深重的死魂,喝了孟婆湯也忘不了前塵往事……好在奈何橋的石墩上有他們的信物,下一世多半能如願以償。」

大長老微微點頭,抬手搭上奈何橋的橋墩,意味深長道:「浮生俗世皆是如此,種因得因,種果得果。」

《浮生相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