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堯靜坐無聲。
段永玄繼續寬慰道:「莫怪你許師兄。丹醫派在江湖上,畢竟不比藥王谷,若與魔教牽涉過多,你師父和師兄們,今後難以自處。」
提到「師父」,沈堯一時恍惚。
段永玄從袖中取出一方白帕,遞給沈堯,讓他擦血。這一言一行,簡直是慈父的表率楷模。段永玄還稱讚沈堯:「你為了同門,不惜下跪磕頭,是條好漢。」
指間攥緊那張手帕,沈堯立馬接道:「我的面子,才值幾個錢?我這條命,丟了也不要緊。只要師兄能活下去,別說為奴為婢,就算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沈堯偏過臉,看著段永玄:「前輩剛才說,能找大夫醫治衛凌風。你就找我吧,我跟你們一起走。」
許興修站在一旁,插話道:「終於想通了?真該早點答應,平白耽誤了時辰。」
沈堯半蹲在地上,拉起柳青青和趙邦傑:「把他們也捎上。」
「胡鬧,」許興修指著柳青青,教訓道,「這女人一看便是魔教餘孽……」
好絕。沈堯心想。許興修和柳青青算是故交,業已認識了許多年。大家都是從清關鎮出來闖蕩,他怎麼能眼睜睜看著昔日友人死在他面前?更何況,要不是為了救衛凌風,柳青青等人何必以身犯險?早該返回大本營,尋歡作樂去了。
沈堯胸中積壓一口濁氣,真不曉得如何是好。這時,段家一位長老忽然發話:「那位重傷的小兄弟,是少主的侍衛吧,一併帶走也好。」
許興修俯身觀望趙邦傑,蹙眉道:「怪事。活非活,死非死。」
*
風吹草動,幾人沿著彎月長廊往前走。偌大的流光派,好似空無一人。
園林的車道上停著一輛馬車,側門敞開,車伕在前。那車伕看見沈堯一行人,竟然幫著沈堯把衛凌風、趙邦傑和柳青青抬進馬車裡,沈堯正準備道謝,車伕立刻拉下黑色車簾,彷彿多講一句話都要沾上晦氣。
馬車內密不透風,比起譚百清的密室好不了多少。沈堯坐在車裡,隱約聞到了古怪的香料味,整個人頭暈腦脹,昏昏沉沉,忍不住說:「才出虎穴,又入狼窩。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許興修坐在沈堯身旁,眼見沈堯快要倒了,許興修拍拍自己的腿:「你累壞了吧,不如先歇一會。」
沈堯卻笑:「不敢不敢。」
許興修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聲音壓得極低:「你同我置什麼氣!」
沈堯腦袋枕著一方軟木,含糊道:「我沒置氣。我就是怕師兄會死……你看過他的脈了嗎?變化多端,聞所未聞。」
許興修沒做回答。直到馬車飛快前行,車輪壓在官道上滾出轆轆的響聲,蓋過了車外呼嘯而過的風聲,許興修才貼近沈堯的耳朵,以輕微的氣音對他說:「衛師兄早年被人拿來試毒,一旦體弱,毒性發作,脈象必然……」
沈堯渾身繃得筆直:「什麼意思?」
許興修又說:「那個誰沒被抓住。流光派大亂。段家……你自己想想。」這一句話藏頭露尾,前言不搭後語,許興修還講得很費力。他癱坐在軟榻一角,合衣臥倒,低聲道:「我記得那日,你讓段夫人為你算命。段夫人說,你面前的棋局,是一盤死棋,無解。」
沈堯直接略過了「段夫人」,心中盤算「那個誰」指的是哪一位?如果武林世家和八大門派正在明爭暗鬥,趙都尉去熹莽村抓人的時候,為什麼要和流光派狼狽為奸,帶來譚百清那個老畜牲?他想得頭痛,強撐著也沒用。香料味越來越濃,他兩眼一閉,昏睡在馬車裡。
直到許興修將他搖醒。
他睜開雙眼,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摟住衛凌風。馬伕提著一盞燈籠,候在車外,直接用燈籠的竹柄挑開車簾,照下半面燈光。
深夜的冷風接連灌入,吹散香氣,吹來久違的清醒。沈堯探頭往外一看,見到一座牆高丈許的紅磚大院,門前立著官宅才配有的麒麟石雕。他忙問:「這裡有新鮮藥材嗎?我能出門買嗎?」
車伕虎背熊腰,正當壯年,不過可能是個聾子,或者是個啞巴。他沒有回答一個字。沈堯踏下馬車,才發現段永玄正站在官宅門口。這一路上,段永玄根本沒坐馬車,也沒騎馬,他行蹤飄忽得像個孤魂野鬼。
那幫長老們,全都不見了。
沈堯四肢泛酸,提不起勁,只好將衛凌風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任憑他如何努力,實在抱不動衛凌風。幸好官宅裡走出幾個劍客,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衛凌風扛走。沈堯火急火燎跟在他們身後,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許興修,還有被相繼抬出來的趙邦傑和柳青青。
抬到趙邦傑時,有一個劍客開口:「趙邦傑?」嗓音略顫。
另一個劍客扶他一把,又拍他後背。在場幾人都陷入長久的沉默。
沈堯望著趙邦傑,不自覺地問:「段無痕在嗎?」
「在北院,」段永玄從車伕手中接過燈籠,「有話同他講?」
沈堯反倒婉拒:「多謝。我先給師兄上藥。」
藥房就在進門不遠處。屋內堆放一攤藥箱,鋪著十幾張卷邊的毛毯,稍顯雜亂。衛凌風被劍客擺在毛毯上,似乎沒有更好的去處。沈堯打開周圍藥箱,從中挑揀出蘆根、連翹、黑豆和甘草,分神問了一句:「段公子還在按時服藥嗎?他傷沒好全,在熹莽村跟人動手,又被人踹了一腳……」
段永玄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裡。藥房內,只剩下抱劍看守的劍客,還有神色倦怠的許興修。
許興修接話道:「段無痕有我看著,不至於惡化。」
沈堯悶頭尋找炮製藥材的器具。許興修自然而然地伸手,給衛凌風搭脈,還不忘質問沈堯:「你在流光派時,瘋瘋癲癲地發什麼癡?我讓你跟著段永玄走,你反倒懷疑我存了歹意。你心中有話,務必直言,我不想同你生出嫌隙。」
沈堯扭過臉,瞥了一眼旁邊的劍客,問他:「這麼個大活人立在這裡,我能同你說心裡話?」
許興修卻說:「你仔細看看,這兩位俠士,都是段無痕的人。他們陪著你們去了熹莽村,我想無論你要講什麼,也不必特意避開他們。」他向那兩人抱了個拳:「請大哥多擔待些。」
那兩人竟然微微點頭。其中一人甚至忍不住開口:「趙邦傑為何……重傷至此?」
沈堯懷疑,許興修並不是真的想讓沈堯「講出心裡話」,而是先放低姿態,拉近自己與段家人的距離,再讓沈堯描述趙邦傑重傷的經過,以此換來這兩名看守的同情和理解。
沈堯實話實說:「傳聞我們丹醫派有一本秘籍,叫做《靈素心法》,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譚百清信了。譚百清先把我師兄打成重傷,又掏穿了趙邦傑的心臟,讓我救他。」腦袋越垂越低,沈堯喃喃自語:「我不敢再相信流光派了。」
那劍客聽完沈堯的話,臉色一變:「譚掌門?」
沈堯仰頭:「你信我?」
劍客抬手握劍:「我信我家少主。」
沈堯心思全在製藥上,沒再開口講話。他點燃火石,手指被風爐燙到,自己還全然不知。許興修搭扶他的肩膀,說他:「關心則亂,還是我來吧。」
夜深寒露重,紙糊的窗戶擋住涼氣,風爐下的浮炭被燒得辟啪作響。沈堯蹲在許興修身側,低語道:「這兒確實比流光派好多了。我那時瘋瘋癲癲,一是因為柳青青為了救大師兄而受傷,二是因為,我開始從骨子裡懼怕所謂的名門正派。你曉得嗎?我和雲……雲教主,還能講講道理。譚百清可不會跟我講道理。他兩下就弄死了趙邦傑,又把大師兄折騰得只剩半條命。」
許興修皺起眉頭:「譚掌門當真做了那些事?是你親眼所見?」
沈堯已經確認,許興修正在做戲。他只能配合道:「我沈堯對天發誓,倘若我誣陷譚掌門,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站在一旁側耳細聽的劍客又問:「譚掌門是否知道,趙邦傑是我們段家的人?」
「當然,」沈堯回答,「譚掌門還說他……」
那劍客與趙邦傑一向交好,二人一同出生入死,是過了命的兄弟交情,便立刻問道:「說他什麼?」
沈堯複述:「說他是涼州河上的縴夫嫖。過暗娼生下來的小雜種,能苟活到今日,就該知足了。」沈堯這句話剛講到「小雜種」三字,劍客已然暴怒,右手將長劍拔出兩寸,才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