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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連舟道:「哦?我們同年生!」

沈堯頷首。

今日天色晴朗,風足浪大,船上的白帆鼓滿了風,正在水道上一路暢行。沈堯從未坐過大船,忍不住四處張望。滾滾波濤猶如起伏的山巒,連綿地湧向天邊,加之船身還在輕微搖晃,沈堯突然感到頭暈目眩,便從袖中取出一支白色瓷瓶,蘸好一點藥,塗在自己的印堂、人中、耳門上。

江連舟盯著他,還問:「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沈堯遞給他看:「昨天晚上,我在岐州買來藥材,現做的一瓶止眩膏。這裡頭有茯苓、半夏、薄荷、白朮……」

江連舟拿走了這瓶止眩膏:「我姐姐容易暈船,我不暈。」他站在沈堯身側,似乎總在尋找機會,要與沈堯談天說地。

沈堯掃眼看過船上的江家眾人。不少人早就進了船艙,只有江采薇和一批侍衛留守於船頭。武林大會召開在即,江采薇與江連舟的父親必定要坐鎮應天府,那麼,為什麼江采薇和江連舟要趕在這個關頭,返回沭陽老家?

沈堯正欲開口,江連舟便問他:「你說你要去沭陽探親,探什麼親?」

沈堯原地一坐,盤起雙腿,應道:「其實,算不上探親。」

江連舟與他同坐一處:「此話怎講?」

沈堯坦然道:「我和他尚未成親。沒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沒有換過庚帖、拜過堂。我此番前往沭陽,是想再見他一面。」

江連舟來了興致。他遞給沈堯一支竹筒,又問:「你已經有心上人了?是我沭陽的女子嗎?」

沈堯揭開竹筒蓋子,喝下一口清酒。這酒水的滋味醇厚綿長,雖然沒有涼州釀的甘冽可口,也比不上清關鎮的桃花酒,但酒中自有一股竹香,浸得心頭一陣酥軟又一陣酣暢。他不禁舉高竹筒,笑說:「好酒!好酒!多謝江兄!」

為了在岐州買到最好的竹筒酒,這些日子以來,江連舟跑了好幾個地方。而他的姐姐江采薇一向滴酒不沾,且不耐煩江連舟不務正業,對他就沒有好臉色。

江連舟在姐姐那邊碰壁,卻得了沈堯的誇讚,心下一時歡喜。他不勝酒力,又問道:「你的心上人,是我沭陽的女子嗎?」

沈堯遲疑道:「說來不怕你笑話……」

江連舟歪著頭:「怎的?」

沈堯未言先笑,又喝了一點酒。

帆船順流向東,水面越發廣闊。沈堯端著竹筒,站起身來,攬了滿袖的長風。

江連舟做了個手勢,周圍的侍衛們紛紛退下,唯獨江采薇還立在不遠處。江連舟明知他和沈堯的對話會被江采薇一字不漏地聽去,仍然開口問:「不知為何……我見了你,很有親切之感。你生在安江城,祖上是沭陽人士嗎?」

沈堯搖頭。

江連舟哈哈大笑:「等你將來娶了沭陽女子為妻,你便是我們沭陽的女婿!也算半個沭陽人。」

話音未落,船艙內走出一名中年男子。這人衣冠整齊,下巴留著髯鬚,眉目不怒而威,剛一露面,就讓江連舟打了個哆嗦。

沈堯悄聲問:「那是誰?」

江連舟道:「我叔叔。」

沈堯又問:「你叔叔看起來這麼凶?」

江連舟抱緊竹筒,叮囑道:「我叔叔家規極嚴,你別惹惱他。否則我也不能替你講好話。」

他二人在這竊竊私語。而那位叔叔,竟然越走越近。

沈堯雖然低著頭,仍能察覺一道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江連舟剛抬起頭,就聽叔叔問他:「這是誰?」

江連舟忙說:「我在岐州認識的人。」

叔叔又問:「岐州人?」

江連舟道:「安江城的。」

叔叔袖袍一甩,轉身而去:「安江城那地方,剛鬧過瘟疫,你倒不嫌晦氣。」

「我叔叔是刀子嘴豆腐心,」江連舟對沈堯解釋道,「他心中所想,和他嘴上所說,並不總是一個意思。你看他雖然講了一句不中聽的話,卻也沒想過要趕你下船。哈哈,在我家裡,只有我是個沒腦子的……」

沈堯向他抱拳:「江兄豁達豪邁,頗有名門之風。」

「哪有啊,」江連舟意態醺然,已是微醉,「我的武功,還比不上我家的雜役和小廝。幸好家中有個姐姐,否則我爹的那一身絕學,後繼無人了。」

沈堯問他:「學武這事,很講究天分嗎?沒有天資,就要靠後天的勤奮……」

江連舟深吸一口氣:「根基太差,補不了啊。你是學武之人,你應當曉得。」

沈堯卻說:「曉得什麼?我早知我是個廢物。」

江連舟若有所思,定定地看著他:「你是安江城人士。安江城發了瘟疫的那陣子,你在城內嗎?」

「我在,」沈堯點頭,「當時情況十分危急。老弱婦孺上街哭訴,哭他們家裡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了,喪事都來不及料理。那場瘟疫來得蹊蹺,擴展得極快……起初,本可以早早發現,早作準備。城裡的大夫們偏說,那不是瘟疫,只是暑熱。如此一來,耽擱了好幾日,斷送了無數人命,釀成了一場浩劫。」

談起那段經歷,沈堯心下黯然,便又吞了一口酒,才說:「當初在安江城裡,我這個無名小卒的話,沒人信、沒人聽。原本不該死那麼多人,只怪我是個廢物。」

江連舟義憤填膺道:「我信你。我信你!我也和別人說過,安江城、秦淮樓、熹莽村的那些事,每一件都蹊蹺極了!尤其那個伽藍派,古怪的很。呵,他們的掌門突然暴斃,伽藍派弟子視我為眼中釘,我爹都不讓我參加武林大會,非要趕我回家。」

江連舟剛一說完,江采薇對他內功傳音:「連舟!」

雖然,姐姐只叫了他的名字,但他知道,這是姐姐的警告。他身為江家少爺,萬不能與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子推心置腹,交淺言深。

他只能止住話,望向遠方。

沈堯也沒再問他。

他們二人極有默契地、安安靜靜地賞景。

朝陽升得更高,金光鋪滿水面,那奔騰的江流一瀉千里,疊蕩著粼粼閃閃的波紋。

江連舟敲響一道木欄,又說:「此情此景,蔚為壯觀。你會作詩嗎?你我意氣相投,何不賦詩一首?」

沈堯思索片刻,當場作詩道:「朝日存高遠,浮沉江浪裡。碧濤空長嘯……」

江連舟接道:「徒有登天意!」

恰逢一個巨浪拍在船舷上,砸出一聲悶響,浪花飛濺到高處,沾濕了沈堯和江連舟的衣裳。他們的髮絲浸了潮氣,黏在臉上,二人看著彼此,不禁相互取笑。

沈堯心道:奇怪。我先前也曾見過天真爛漫、毫無城府的少年,譬如黃半夏。可為什麼,他與江連舟相處時,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如釋重負之感……難道他祖上真是沭陽人士?難道沭陽的老百姓都像江連舟一樣容易相處?

沈堯陪著江連舟吹了一會兒風,江連舟開始輕輕咳嗽。沈堯勸他回船艙,他竟然拉起沈堯的衣袖,帶著他一同入艙。

船艙之內,不僅寬敞明亮,還有諸多陳設。桌椅、屏風、香爐、門櫃一應俱全。

江連舟的叔叔正在用一隻風爐煮茶,眼見沈堯與江連舟走過來,這位叔叔眼皮都不曾掀一下。

江連舟作為晚輩,仍要行禮:「叔叔。」

沈堯也跟著拱手。

江連舟說:「船上還有兩間空房。我們就讓客人從中選一個吧,還有四天四夜的水路要走。」

沈堯偷看了一眼江連舟的叔叔。那人並未反對。沈堯立刻道:「多謝江兄。」

此後,沈堯便在船上與江家人同吃同住。到了第三日,天色由晴轉陰,漸漸地下起大雨,風浪也變得更猛。浪頭攜著雨水撲上船身,帶來極重的水霧。

這場雨一直沒停。

深夜,烏雲蔽月,沈堯躺在房間裡輾轉反側。他聽見洶湧的浪濤聲,還聽見艙內眾人來回奔跑的腳步聲。他便下了床,打開門,恰好看見一位眼熟的小廝。他攔下小廝,直接問道:「出什麼大事了?」

那小廝額頭有汗,忙不迭地回答:「我家少爺發高燒了。」

沈堯一愣,又問:「船上有大夫嗎?」

小廝懊悔地直跺腳:「沒!沒有!這趟走得急,路程短……」

沈堯從自己的包袱裡摸出一排針、兩瓶藥:「走吧,帶我去見你家少爺。」

小廝跑在前頭,腳下溜溜地打滑。沈堯又對他說:「這兩日,船上濕氣太重,艙內還在燒炭火,一冷一熱,大概招了風邪。」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