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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師父,他們二人一陣沉默。

沈堯坐在近旁一塊岩石上。他披著一身白衣,衣裳染水沾濕,緊貼他的身體,顯得輕薄而透明。他伸手拔出那一把長刀,運氣揮動刀鋒,朝著溪流,狠狠斬了下去。霎那間兜頭一個水浪打來,淋得他渾身濕透,束髮的黑色緞帶垂在背後,背影冷冷清清,看得衛凌風心中陡生憐意。

衛凌風挑起沈堯的髮帶,順著髮帶往前摸。沈堯微微向後仰頭,聽他開口說:「你不適合用刀,用劍更好些。」

沈堯問:「廣冰劍?」

沈堯曾經在安江城撿到一把古劍,名為「廣冰」。據說這把廣冰劍十分邪性,劍上充滿怨氣,劍下冤魂數之不盡。廣冰劍鋒利至極,削鐵如泥,但是古往今來,持劍人都沒什麼好下場。

此前,沈堯委託衛凌風替自己保管廣冰劍。如今,沈堯重提舊事,衛凌風卻說:「你尚未學過劍法,應當先用木劍練習《劍式初編》,再修習《劍經》。任何門派的弟子都要先熟悉其中訣竅,三年五載,方能小成……」

衛凌風一句話還沒講完,沈堯忽然說:「師兄,我吃了十年曇花。我等不了太長時間。」

溪水從他腳下淌過,清澈如碧,可見水底鋪著光色各異的鵝卵石。沈堯鬆開手,長刀落入水流,他低聲道:「我並非一時衝動。我們已經和流光派、伽藍派結仇,師兄,莫怪我說話難聽,你如今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師父寄希望於武林盟主,盼他能替你主持公道,興許武林盟主真是個好人,是又如何?他發佈了江湖通緝令,三大殺手門派都在追殺你。師父去世之前,我信人間正道。現在,我願做天下第一惡人。」

沈堯的倒影落入溪水中,附近叢生的青竹比不上他身姿挺拔。可他從前不是這樣,他一般都是坐沒坐相,東倒西歪的。

衛凌風提著他的衣領一把將他拽起來,昨夜至今的溫柔繾綣一時間蕩然無存,像是被一團猛火燒得化成了輕煙。

沈堯還問他:「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這時候就別發悶了,教我練劍吧。」

衛凌風拖著沈堯往前走,竹葉擋住了眼前的路,四下暗影交錯,日光清幽。衛凌風打了個指訣,立刻折斷了成排的翠竹,沈堯歎道:「好可惜。」衛凌風就說:「不可惜。你若喜歡,來日再種。我領著你去找那個配了十年曇花的人,把你的藥性解開。你服藥不足三月……」

「我不解。」沈堯說。

衛凌風心頭一震,萬沒想到沈堯的語氣如此果決。再念起昨夜,沈堯不管不顧與他同諧魚水之歡,不像是情之所迫,更像是在了卻一樁心事。

衛凌風當即放慢腳步,緩聲道:「你不是一向聽我的話嗎?此事非同兒戲。你將自己的壽命抵作功力,實乃得不償失。先前你說,願意和我隱居山林……」

沈堯聞言,怔了一怔,復又笑道:「師父死了,你平白受辱,我哪還有心思避世隱居。只要你走出雲霄之地,我怕你都活不過今晚。我還有許多師兄留守在清關鎮,他們會不會被無端波及?恐怕會吧。江湖中人,大多沒有良心。」

「你無需擔憂,」衛凌風握緊沈堯的手腕,強扯著他走出後院,「我早已派人前往清關鎮……」

沈堯隨口問道:「你手下有人了?你現在真是魔教人士?」

衛凌風側目看他,他噗嗤一笑:「哈哈哈哈,師兄,帶上我吧!我也盼著自己能加入你們。從此惡名遠播,好不快活。」

衛凌風只將目光凝注於沈堯的臉上:「說起來,我爺爺正是惡名遠播,無人敢欺。他武功高強,當年位列江湖第一。他死後數年,武林正派集結成群,趕來雲霄之地一雪前恥,殺人無數。」

「我知道,」沈堯點頭,「但你知道嗎?我一閉眼就能記起師父被殺後的慘狀,還能記起當日在流光派,你命懸一線,只要譚百清動一下手指,你就會當場嚥氣。而我,只能一頭撞死在牆上,早點陪你上路。我們兩個冤不冤?這他娘的是不是窩囊廢!」

衛凌風駐足在金雕玉砌的台階前:「譚百清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倘若你將譚百清視為敵手……」

衛凌風站在前頭,沈堯撩起他的衣帶,懶洋洋地說:「我不僅將譚百清視作敵手,還要廢他雙腿雙腳。」

「你內功不穩,心境不平,」衛凌風對沈堯說,「你此時若有了廣冰劍,必然走火入魔。雲棠同你一樣。她年紀尚輕,平白獲得了父親的內功,自身無力支撐,致使筋脈大損。你應當以她為鑒。」

沈堯用力一扯衛凌風的衣帶,拽得他衣衫大開,胸襟外露。

「師兄,」沈堯自他背後一手抱住他,低低地笑道,「這真是你的不對,你不能用你練武的法子來強求別人。譚百清喪盡天良,武功不也好得很。師兄你為人過於正派,怎麼只會在床上使壞?」

衛凌風拉過自己的衣帶,正要整理衣襟,沈堯的手指開始作亂,連著幾段撥、捻、挑、拂,似乎將衛凌風當成了一具古琴。

衛凌風失手將衣帶落到了台階上,問他:「你這是在做什麼?」

沈堯彎腰撿起那條帶子,纏在手腕間:「試一試你的內功有多穩,心境有多平。」

衛凌風伸手去牽他,他避開了。衛凌風喊他:「阿堯。」他卻問:「阿堯的廣冰劍在哪兒?」

衛凌風把殿門打開了一條縫,身形一晃閃進了屋內。沈堯連他的衣角都沒看清,只能緊隨他的腳步,匆忙越上台階。

此時正值清晨,滿室通明,侍女還點燃了香爐,煙波若有若無,好似渺渺仙境。衛凌風穿過紗幔,走到一架櫃子前,從中取出一把長劍。劍鞘是由名貴木材所製,其上雕刻著複雜暗紋,劍柄處鑲著一圈黑玉,握在手中,質地極為溫潤。

衛凌風把劍遞給了沈堯:「你拿去用。」

沈堯接到手中,拔劍出鞘,劍身立現一陣寒光。

「這是父親送我的劍。」衛凌風找來一塊絲絹,輕輕擦拭劍刃,絲絹被切成了整整齊齊的兩段。

「好鋒利!」沈堯說。

「冷石鍛造,自然鋒利,」衛凌風勸他,「你並不一定非要用廣冰劍。我這有兩本劍譜,你讀完後,我再教你《天霄金剛訣》。你若覺得可行,我們便去一趟苗圃,讓他們將你身上的十年曇花解開,學武切忌急躁冒進……」

沈堯把劍一橫,扛在肩上:「往後的事,往後再說吧,興許十年之後,藥效過了,我不會發作了。柳青青幾個月之前吃了這種藥,現在不也沒事。她整天活蹦亂跳,健朗得很,師兄不必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萬事皆有因,有因必有果。對了,說到這裡……」

沈堯攬住衛凌風的肩膀:「那個藥王谷的谷主,曾對你做過什麼?你不妨告訴我,我也好一併算個總賬。」

衛凌風合攏自己的衣襟,應道:「當時我年幼,諸般細枝末節,早已記不清了。」他話未說完,耳畔傳來衣帛撕裂聲,原是沈堯從他背後扯爛了他的衣裳。

沈堯仔仔細細地審視衛凌風的身後,默然片刻,方才搭住他的肩膀:「我曉得了,師兄不必詳述。」心裡卻道:好個藥王谷的老賊,有朝一日我必取他項上人頭。

*

這日晌午,澹台徹抱著一罈好酒來找衛凌風。

衛凌風端坐於書房,身旁站著一個滿面皺紋的老婦。這老婦容貌醜陋,穿戴的衣裳手飾卻很考究,週身散發著一股迷惑人心的異香。

澹台徹猛地咳嗽,嗆聲問道:「烏粟?」

老婦名為烏粟,本是五毒教的聖女,極其擅長用毒。江湖人稱她為「烏粟婆婆」,亦或者「矛頭毒婦」,意思是,矛頭蛇的劇毒,也比不上她為人歹毒。

見了澹台徹,烏粟點頭示意:「澹台先生,近來可好?」

澹台徹頭暈目眩,面上仍然和善道:「一切如常。」

烏粟道:「那便好,老身心安了。」

澹台徹又問:「小瑲今日與你有事商議?若不方便讓我在場,我就先回去了。」

衛凌風原名「雲瑲」。當年在教內,澹台徹一直喊他「小瑲」。如今他回來了,澹台徹並未改口。

衛凌風應道:「我師弟自稱服食了十年曇花。我聽聞十年曇花所用藥材,全是稀缺之物,世所罕見。為何他遊歷在外,竟能撿到一瓶?」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