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凌風問他:「肩膀上的傷,養好了嗎?」
段無痕回答:「有勞你派人給我送藥。」隨後又低聲說:「楚家校場上,讓譚百清口吐真言的人……」
「是我。」衛凌風承認道。
段無痕沒再說話。
二人出門後,一輛馬車正在等候,駕車之人是趙邦傑。
段無痕、衛凌風先後踏上馬車。駿馬疾行,駛向京郊,很快將他們帶到了一座宅邸前。
這座宅子裡關著一個女人。
她穿著錦衣華服,正坐在梳妝台前綰髮,左腳的腳踝上戴著鐐銬,將她鎖在了距離一根玄鐵柱子一丈遠的範圍內。
衛凌風念出她的名字:「錦瑟?」
錦瑟回頭望他一眼,右手停在發間,試戴一支翡翠簪。她輕嗤一聲,笑道:「呦,今兒個是什麼風,把兩位俊美賽神仙的公子都吹來了。」
她只看到了衛凌風和段無痕,顯然忽視了趙邦傑。
誠然,比起衛凌風與段無痕二人神仙般的相貌,趙邦傑顯得有些平平無奇。
趙邦傑出聲道:「錦瑟小姐……」
錦瑟攬鏡自照:「老娘的年紀能做你娘了!你還叫我小姐!討厭,又來佔老娘便宜。」
名門正派的小姐和夫人們絕對不會講這種話。趙邦傑一時詞窮了。片刻後,他才恢復過來,質問道:「你要進京城,少主帶你來了。你要住京郊,少主給你準備了府邸。你何時才肯坦白你的蠱蟲從哪裡來?你是否認識藥王谷的人?你害過多少無辜性命?」
錦瑟的體內有一隻母蠱。倘若對她嚴刑逼供,她催動母蠱,就會當場暴斃。
因此,段無痕沒把她關進涼州段家的地牢。
細細碎碎的月輝灑在窗前,照入雕花銅鏡,為她增色不少。她斜睨著段無痕,指著他說:「你來,給老娘描眉、戴髮釵。」
段無痕雖然清心寡慾,尚未娶妻,卻也知道,為女子描眉簪釵,應當是夫妻之間的嬉戲和情趣。
他對錦瑟說:「切莫得寸進尺。」
錦瑟笑道:「你害怕我啊?怕我玩完老子玩兒子,老子兒子齊上陣,一前一後春思蕩,夜來夜歡多癲狂……」
衛凌風生平第一次聽人說出「玩完老子玩兒子,老子兒子齊上陣,一前一後春思蕩,夜來夜歡多癲狂」這等虎狼之詞。他不由得一怔,宛若石雕一般杵在原地。
段無痕則是十分慍怒:「魔教中人,言辭如此粗鄙不堪!」
「這就算是粗鄙不堪啦,」錦瑟歎氣,「少見多怪。」
段無痕怒火沖天:「寡廉鮮恥!」
錦瑟略帶憐憫地看著他:「哎呦,你氣到冒煙了,也只會罵人寡廉鮮恥?你爹怎麼教你的啊。」
衛凌風咳嗽一聲,問她:「你認識段永玄?」
錦瑟扔開簪子:「段永玄人在哪裡?」
「家父正在閉關。」段無痕回答。
錦瑟忽然不說話了。
衛凌風道:「要我幫你簪發嗎?」
錦瑟反問:「你是誰?」
衛凌風走到她面前,從檀木妝匣中撿起一支玉釵。
衣袖遮擋了衛凌風的手腕,他的手指修長勻稱不似凡間之物。比起那一支靈璧玉釵,他的這隻手更像是精雕細琢的稀世珍品。
銅鏡中倒映著錦瑟的容顏,她忽覺自慚形穢,肺腑間滋生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惱意。她揮袖掃清桌上的釵環粉盒,但那些東西並沒有落在地上,而是被一陣詭異的風托住了。
她神色大變,驚道:「無量神功?」
她怵然發問:「你到底是誰?」
衛凌風道:「雲瑲。」又折回最初的問題:「你認識段永玄?」
錦瑟起身,卻摔倒在凳子邊上。
她雙腳蹬地,猛然向後退,與衛凌風隔開三尺,才說:「什麼認不認識的,段永玄是我的老情人。我連他股間長了幾顆痣都記得清清楚楚。段無痕,按規矩講,你要叫我一聲小娘。來啊!你叫一聲小娘,讓我聽聽。」
話音剛落,段無痕拔劍出鞘。
趙邦傑忙說:「少主,少主息怒!小不忍則亂大謀……」
段無痕道:「她滿口污言穢語,不必再問。」
錦瑟勾唇,瞟視著段無痕:「壞種,你跟你那沒心肝的爹一樣。要不是老娘告訴你,藥王谷照顧著狗皇帝的身子,伽藍派續著狗皇帝的命,你還把江湖八大派當作大好人吧?怎麼著,利用完老娘,又要拔劍砍老娘?」
「確實,江湖八大派表面上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實際上受到朝廷各種庇護,佔盡各種好處,」衛凌風繼續問道,「錦瑟姑娘,你和烏粟是故交嗎?」
錦瑟點頭:「她跟石刁柏那個老頭走得很近。」
石刁柏,正是藥王谷那位谷主的本名。
石刁柏這三個字,也是衛凌風幼時夢魘的根源。
「烏粟送了你許多蠱蟲?」衛凌風又問。
錦瑟把玩起自己的指甲:「她跟石刁柏換了許多蠱蟲。老娘從她手中偷走了好幾瓶。公子,你對我問東問西的,無非是為了打探怎麼殺掉石刁柏,我實話跟你講了吧,沒可能的。這世間沒有一個人能殺石刁柏,劍仙再世都沒轍。」
段無痕被江湖傳頌為「少年劍仙」。段無痕不禁問:「為何殺不了他?」
「他是萬蠱之蠱,萬毒之毒,」錦瑟緩緩抬眸,「他沒有內功,但他座下有走狗無數。他拐走童男童女,只為了練毒試藥。江湖上,沒有哪個門派的毒藥蠱蟲,能比得上藥王谷。」
衛凌風道:「你說的這些,我早已知曉。」
錦瑟側臥在地上,衣領下滑,露出圓潤肩膀:「公子,但別忘了,養蠱之人,必被反噬。蠱蟲越強,反噬越強。」
夜色漆黑,星芒微亮。段無痕走出房間,逐漸遠去,趙邦傑快步跟在他身後,只留下錦瑟和衛凌風仍然待在室內。
衛凌風掌心蘊力,化用無量神功,直接捏碎了千年玄鐵製成的鐵鏈。
他看著滿目驚慌的錦瑟,竟然說:「我不殺你。我放你走。」
錦瑟鬢髮蓬亂,遮蓋雙眼,形如女鬼般伏臥於地面,癡癡發笑,似癲若狂。笑聲越來越大,她整張面孔都扭曲了。
衛凌風問:「你笑什麼?」
「當年在涼州,你舅舅把我從秦淮樓救出來時,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錦瑟應道,「可他被腰斬的那一天,我卻倉皇逃離了教內。」
「我在笑我自己啊。」她說。
*
衛凌風走出宅邸時,段無痕和趙邦傑已經不見了。
段無痕一向神出鬼沒。他行事之前,不需要告知任何人。
藥王谷與伽藍派勾結已久。這世間除了藥王谷,再沒有哪個門派可以放出數之不盡的蠱蟲。段無痕始終記得熹莽村那一夜,眾多村民死在他面前,而他只能親眼看著那些男女老少在滔天火光中被焚燒。他聞到屍體被炙灼的腐爛氣味。他束手無策。
劍客武士死於爭鬥,這是江湖中人的宿命。
段無痕與人交戰,拔劍之前,猶存「不是敵死,就是我亡」的心念。哪怕他被對手斬於劍下,亦是他技不如人。
那些村民手無寸鐵,不該捲入江湖紛爭。
禍不及百姓,血不濺庶民——這是名門正道的規矩。
他騎馬在街上飛馳。他明知藥王谷勢力雄厚,與之抗衡,必須從長計議。但他已在熹莽村公然挑釁譚百清,在楚家校場上當眾拔劍弒君,他不在乎區區一個藥王谷的威脅恫嚇。
夜靜月明,段無痕在石刁柏所住的華宅門前勒馬停下。
門口立著兩座石獅子。石雕的基底上刻寫「藥王谷」三字。
「少主,」趙邦傑跟著下馬,「稍安勿躁……」
段無痕因為挾持天子而入獄,京兆尹還沒開始審問他,段無痕就直接出獄了,這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趙邦傑不敢大肆宣揚。
今日遇到衛凌風之後,趙邦傑跟隨衛凌風偷偷來接段無痕,也沒有告訴段家的兄弟們。怎料,段無痕竟然馬不停蹄地趕來了藥王谷的宅邸之前。
趙邦傑勸誡他:「少主!我們並非藥王谷的對手。」
段無痕沒有理他。
周圍的一切聲響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段無痕打了個指訣,身旁的兩匹馬紛紛如飛跑走。他拽著趙邦傑跳上街邊一棵百年老樹的樹杈。茂盛的枝葉遮擋了他們二人的身形,隱沒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