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時分,太山頂細細下了一場雨,半座青帝宮都陷在雲中,楠木迴廊上一片濕潤,瑪瑙棋子觸手微涼。
扶蒼緩緩將棋子放在棋盤上,對面的青帝便吸了口氣,苦笑:「這段時間你的棋路殺伐之心很重。」
扶蒼默然不答,一枚枚將瑪瑙棋子納入盒中,方問:「還來麼?」
青帝搖頭歎息:「不來了。這可不像你平時,還在氣我答應牽線燭陰氏的事?」
扶蒼倒了一杯九九歸元茶,推去他面前:「父親,我已說過暫時無心此事。」
「哦?」青帝目中帶了一絲笑意,「那就是劍道上又遇到難處了?」
「不,倒是近期似有所悟,須得靜心一段時間來突破境界。」
「難道是心裡有另外喜歡的神女?」
「……不是。」
「下雨心情不好?」
扶蒼無奈地抬頭:「父親,輸了棋不必找這麼多借口。」
青帝吹了吹茶面上的碧葉,悠然開口:「你自小就喜歡擺一張爹不疼娘不愛的冷臉,不知道的還當我嚴苛似鬼。上回遇到赤帝,他說我管教太嚴,弄得你寡言少語,我竟不知何日才得洗清這番冤情。」
扶蒼垂首微微一笑:「與言語無味者,自然惜字如金。」
「看來,言語無味者也太多了些。」青帝拭去棋盤上的濕痕,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道:「說起燭陰氏,那位鍾山帝君果然手段了得,聽聞望舒神女拒絕替燭陰公主療傷,他竟扣了飛廉神君不放,每日送一把染血的月砂去望舒宮,把望舒氣得不輕。」
說到此處,青帝又有些失笑:「這燭陰氏一族,還真是邪氣霸道得很,依我看,倘若再扣留多一些時日,望舒大約也不得不屈服,這小丫頭哪是燭陰氏的對手,可惜後來竟又把飛廉放了。」
扶蒼扭頭飲茶,一言不發。
青帝饒有趣味地打量他:「上回從花皇仙島回來,你還跟我抱怨了幾句,怎的如今我一提燭陰氏你便不說話?對了,我還沒見過燭陰氏那小公主,聽說她容貌清艷,舉止高貴,可是真的?」
扶蒼勾出一個近乎譏諷的笑,舉止高貴?
他忽然將盒內的瑪瑙棋子重新取出,一粒粒放在盒蓋上,淡道:「父親何必總提燭陰氏,不如再與我下三盤,三局兩勝,倘若我贏了,卻有一事要求父親。」
「三局兩勝?」
青帝愕然,他這個兒子從哪裡學會的這套?
扶蒼一直平淡而清雅地維持華胥氏的禮儀尊貴,幾乎對所有事都冷眼旁觀,從不身陷任何糾葛,該見客,便客客氣氣地見客;該拜先生,便不假思索地去拜師,天帝牽線燭陰氏公主,他也並不推辭地去了。
他素來都只行順其自然之事,然而——三局兩勝?這帶著爭勝意味的賭局是怎麼回事?
青帝只覺趣味更濃,不由笑道:「你要求我何事?」
扶蒼從小就是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他幾乎不做干涉,他這個做父親的對他素來很放心,今日忽然提出有事求他,他反而好奇萬分。說起來,自拜了白澤帝君做先生後,扶蒼便隱隱有些說不出的變化,像是瓷器有了一〞kou huo〞氣似的,也不知這是好還是壞。
扶蒼眸光流轉,淺淺而笑,將一枚瑪瑙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緩緩道:「無論輸贏,父親與我下完棋,自然便知道了。」
*
緩緩拆下包裹住指甲的細白布,再將貼在指甲上的蔻丹絲棉一點點撕開,玄乙舉起手,放在眼前滿意地看了片刻。
五片指甲在陽光下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淡粉桃色,比起曾經鮮紅的蔻丹,這顏色更顯嬌嫩,大半年的工夫沒白花。
腿傷不能走路的日子如此無聊,唯有梳妝打扮能叫她興致勃勃。
長袖一揮,霎時間滿屋子飄的都是衣服,從淡雅霜色到濃麗絳紫,各種顏色應有盡有,當日來明性殿,光是為了替她裝衣裳,便用了足足二十隻大箱子,可惜,她總覺著還是少了幾件。
玄乙為難地挑選半天,勉強選了一件與指甲同色的裙子,裙擺浸染了晚霞色的茶花,配上流雲薄紗披帛,還算能看罷……唉,該做點新衣裳了。
對著梳妝鏡穿戴齊整,剛把點綴的金環插進髮髻,便聽仙童在殿外叫喚:「玄乙公主,早膳來了。」
她的臉頓時垮了下去,推開窗看看仙童手裡的食盒,緩緩歎了口氣:「……還是十全大補湯嗎?」
仙童臉上怎麼看都帶著一股子幸災樂禍的笑容:「不錯,這是古庭神君和芷兮神女的一片心意,公主受了傷不能走路,什麼時候傷好了,才不用喝十全大補湯呢。」
哼,這個趾高氣昂的公主也終於有被折磨的一天!仙童看著她的苦瓜臉,覺得蠻開心的。
玄乙接過食盒,慢慢打開,毫無意外,裡面只有一碗濃稠的鯰魚藥草湯。
卻說她因為腿傷不能動,在紫府裡睡了兩個月,以前她成天呆在紫府也沒覺得無聊,如今不知怎麼搞的,大概看熱鬧看上了癮,竟很是懷念明性殿,待傷口不流血了,便回來繼續聽課。
誰知噩夢也就這麼來了,回到明性殿一個多月,古庭和芷兮也不知從哪裡找來的什麼上古偏方,採了一堆藥草,天天叫仙童給她用天河裡的鯰魚燉十全大補湯,據說因為是被鯰魚妖的長鬚所傷,所以鯰魚湯最有效。
有沒有效她是沒看出來,她只有種這輩子都再也不想見到鯰魚的感覺。
玄乙沉默了片刻,眼眶慢慢紅了。
「我想吃瑪瑙白玉糕,桃花百果糕。」她淚光盈盈地看著仙童。
又哭了!他才不上當!仙童堅強地撐起胸膛:「那些茶點對公主的傷無甚益處,還請公主忍耐。」
「那綠豆涼糕也可以。」她十分勉強地換了一種。
「公主,你受傷了……」
「黃金栗蓉糕也不錯。」
「公主……」
「你連百草薄荷糕也不能帶嗎?」她泫然欲泣。
「好……吧。」仙童挺起的胸膛毫無骨氣又縮了回去,灰溜溜地替她去找糕點。
等他端了一碟子茶點氣喘吁吁跑回來的時候,碗裡的十全大補湯已經空空如也,丰姿綽約的燭陰氏公主安靜地坐在冰凳上欣賞自己的指甲。
「……公主,十全大補湯你喝完了?」仙童十分懷疑地望著她。
玄乙小小咬了一口黃金栗蓉糕,笑得猶如春風撲面:「是啊,喝完了。」
「真的?」
「真的。」
他怎麼就那麼沒法相信她呢!仙童警惕地將整個庭院掃視一圈,肯定有什麼蛛絲馬跡留下,他才不會相信這個陰壞陰壞的公主!
「咦?一大早就有茶點吃?」一個甜蜜溫柔的聲音自殿門前傳來。
玄乙愉快地朝他招手:「少夷師兄,你回來啦。」
她回到明性殿也有一個多月,而這位青陽氏的神君卻不知在什麼地方逍遙快活,竟不回來聽課,奇怪的是白澤帝君居然不管他。
「是啊,想我了沒?」少夷慢悠悠走近,先挑了一粒茶點丟嘴裡。
玄乙笑瞇瞇地倒一杯茶遞過去:「想。」
他笑了:「乖,不枉我一回來就先趕著來接你聽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