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正,明性殿前熱鬧無比,這是白澤帝君頭一次帶著弟子們出門,去的還是以華美奢侈著稱的朱宣玉陽府,弟子們難抑興奮,個個都將最正式隆重的天衣拿出來穿,將最好的坐騎喚出來打理,一時間明性殿前祥光萬里,瑞獸靈禽爭奇鬥艷。
芷兮扶了扶耳畔的玉茶花,有點焦急又有點期待地盯著殿門看,她今天也刻意裝扮過,甚至薄施粉黛,前幾日更問玄乙借了蔻丹膏來貼。
她素日裡極少在妝容上下工夫,今日難得盛裝,只隱隱期盼叫扶蒼看一眼。
「芷兮師姐。」
殿門處傳來古庭的聲音,她一回身,便見古庭和扶蒼他們從明性殿內走了出來,扶蒼牽著九頭青獅,古庭牽了一頭通體雪白的老牛,玄乙正坐在牛背上捧著一隻食盒,嘴裡不知吃著什麼。
芷兮心內一陣緊張,竭力克制自己的侷促,快步迎上去,笑問:「今天不是應當扶蒼師弟接送玄乙嗎?怎的坐在古庭師弟的牛背上?」
古庭唯有苦笑,路上遇到扶蒼他們,玄乙開口要騎白牛,他總不能說不給吧?結果不單讓她賴在牛背上不肯走,連預備去朱宣玉陽府吃的茶點都給她吃了。
因見芷兮牽著一頭神氣活現的獬豸,玄乙便將食盒放下,笑瞇瞇地問:「師姐,你的獬豸好神氣,可以讓我騎一下嗎?」
他們個個都有坐騎,就她沒有,雖說龍神從來不用坐騎,但騎騎別人家的坐騎倒也有趣。
芷兮歎著氣將她抱上自己的獬豸:「茶點就這麼被你吃了一半,你看著纖瘦,胃口真不壞,一碗十全大補湯喝完還吃這麼多茶點。」
玄乙假裝沒聽見,把腦袋扭過去繼續吃點心。芷兮有心去尋扶蒼,卻見他目不斜視,面上好似罩了一層寒霜,牽了小九去一旁用手指替它梳毛,她羞於主動搭話,不由懊喪地咬了咬唇。
身後不遠處,少夷柔和的聲音忽然響起:「咦,師姐這只獬豸好漂亮。」
玄乙轉過頭,見到少夷手裡牽了一隻巨大的丹鳳,兩隻眼裡登時放出光來:「少夷師兄,我能坐一下你的丹鳳嗎?」
她對騎不同的坐騎到底有多大的趣味?芷兮簡直無奈。
少夷微微一笑,戲謔道:「當然可以啊,你親我一下,丹鳳就給你騎。」
芷兮怒道:「言辭放蕩,成何體統!」
少夷歎了口氣,抬手將玄乙抱起,搖頭道:「是是,師姐,我錯了。走罷,騎丹鳳去。」
他把玄乙往丹鳳背上輕輕一放,卻不丟手,用手臂托著她的身體,輕道:「我竟不知你這小泥鰍成了師姐的掌上明珠。」
她動了動,眸光流轉,一會兒看看他的胳膊,一會兒再看看丹鳳,他不放下去她怎麼騎丹鳳?
少夷柔聲道:「小泥鰍,我的丹鳳可載不動你,你不想把它壓死罷?」
玄乙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無視他說自己沉的事實了,上下打量他,極為懷疑:「為何少夷師兄總說我重?」
少夷仔細想了想:「或許這就是青陽氏和燭陰氏的孽緣?」
這算勞什子的孽緣,他不放手,她騎不得丹鳳,便意興闌珊起來:「那我還是騎獬豸,少夷師兄送我過去罷。」
少夷垂睫端詳她今日的嬌妍裝扮,笑得更深:「你親我一下,我再把你送回去。」
玄乙應得極快:「你把眼睛閉上。」
他依言合眼,長睫在面上輕輕顫抖,玄乙從食盒內挑了一粒自己最討厭的千草長生糕,往他嘴裡一塞,少夷的眉頭立馬皺起來了。
「好難吃……」他軟軟地抱怨,睜眼埋怨地盯著她。
玄乙不由笑出聲,抬手輕輕撥了撥他額前的火紅寶珠,這粒寶珠不知為何看著顏色似乎比曾經艷麗許多。
她細細的吐息噴在面上,如蘭似馥,指尖玉涼柔軟,觸在額上說不出的舒服,少夷的聲音情不自禁壓低:「燭陰氏都是你這樣壞心眼的?」
「當然不。」她巧笑倩兮,「我是最好心的那個。」
少夷側頭沉思片刻:「我看不像。」
他這樣說,好像真的見過別的燭陰氏一樣,玄乙不禁訝然,正欲詢問,冷不丁少夷朝後面殷切地招呼:「扶蒼師弟,能麻煩你將這小泥鰍抱走麼?」
玄乙登時不愉快地沉下臉,少夷微微苦笑:「師兄抱了你太長時間,胳膊要斷了。」
他到底有多柔脆!玄乙索性直截了當發問:「少夷師兄除了我以外,見過其他的燭陰氏嗎?」
少夷「唔」了一聲,不等他說話,只聽扶蒼冷冰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要走了,過來。」
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下一刻便落在了九頭獅背上。
「……我還有話沒說完。」玄乙瞪他。
扶蒼跨上獅背,坐在她身後不遠處,清叱一聲,九頭獅立即御風而起,他的聲音沒什麼感情:「嗯。」
「還有,我不要你接送!」她有一萬分嫌棄。
「哦。」
玄乙被他徹底敷衍的態度氣壞了,他不跟她鬥嘴,她就成了對著牆狂叫的傻子一樣,她索性也閉上嘴,坐的好似一尊雕塑。
扶蒼靜靜望著身周流雲肆卷,他想起臨走時,父親的話:我華胥氏素來重禮平和,即便是這邪裡邪氣的燭陰氏,也要以禮叫他們心悅誠服,何況她是公主,天帝也得禮讓三分。
是的,再怎麼說她也是個身份高貴的公主,和顏悅色,舉止高雅,她自然是擅長的,只不過到了他面前就成了張牙舞爪、傲慢刻薄。
他停了半年多沒來明性殿,一為劍道突破,二來,也有想控制局面的意圖。放縱自己的惡意雖然愉悅,卻並非他的秉性,何況龍公主對他的怨氣只怕有大半是源自她的傷,等她傷勢痊癒,他們便可如往日般形同陌路,那便再好不過。
然而他覺得自己又想多了,他就是一座山,遇到龍公主,也立馬會變成火山。
半年不見,如今方過了一會兒,他們便從言語攻擊到近身肉搏都來了一遍,扶蒼一時為了自己壓抑不住的暴躁而愕然,一時又為這龍公主滔滔不絕的惡意而惱火。
太堯騎著朝天犼緩緩靠近,因見玄乙和扶蒼都黑著臉一言不發,他便笑道:「難得出門玩一次,你們怎麼還不開心?」
玄乙兀自有些惱火:「朱宣玉陽府有什麼好玩的?」
太堯沉吟道:「除了上古九黎族蚩尤大君的指甲,聽說朱宣帝君還藏了昔年撞破天柱的共工大君的一片頭骨,那也是十分難得的。」
玄乙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看樣子跟白澤帝君呆久了,這位大師兄也沾染上了此等怪癖,專門對別人的指甲骨頭感興趣。
太堯似是看出她的念頭,失笑道:「好罷,其實還有一樣好玩的。我聽說朱宣帝君這次請了專為西王母奏樂的樂官們,太子長琴也來,說不準又要叫扶蒼來一曲劍舞,你也可以看看當年叫神女們魂牽夢縈的劍舞是何等模樣。」
玄乙暗暗撇嘴,她對這莽夫舞刀弄槍的動作毫無興趣。
坐在後面的扶蒼忍不住開口:「太堯師兄,慎言。」
太堯打趣道:「我可沒有亂說,不信去問問古庭和芷兮,當年帝女婚宴上的一曲劍舞是何等瀟灑?哦,我記得羲和神女當日擊鼓相奏,那之後她到今天還對你念念不忘。」
玄乙想起上回去羲和神殿,扶蒼被蹭了半袖子的胭脂,終於「嗤」一下笑了。
「羲和神女如此癡情,真叫人感動。」她悠然說道,「以她這般美貌直率,配扶蒼師兄正是剛好。」
太堯勉強笑道:「這……只怕不大合適……」
他倆之間氣氛好像不對勁,看樣子這個圓場打不得,他素來不愛惹麻煩,當下悄悄避遠。
兩道冷冷的視線定在她臉上,玄乙扭頭,便撞上扶蒼不那麼友善的眼神,她報以更不友善的笑容:「扶蒼師兄,真心難得,你莫要辜負。」
他一言不發朝她伸出手,玄乙急忙要躲,誰知他只抓住了她的裙擺,撩上膝蓋,將包裹傷處的白布一點點解開,低頭看了看傷處。
半年前皮開肉綻的猙獰傷口如今幾乎徹底長好,怪不得不再滲出血水,只是好得如此迅速,反而顯得怪異。
扶蒼忽然想起那天在玉鼠大君的地宮之上,少夷呼出的那口氣,還有滲透進泥鰍肚皮的金光,是青陽氏的手段麼?
掌中的腳踝在用力扭動,對面的龍公主揚起另一隻腳,打算照他臉上來一下,扶蒼朝她蠢蠢欲動的左腳瞥了一眼:「再動就把你丟下去。」
玄乙氣極反笑:「只許你摸我的腿,不許我踹你?誰准你碰我!」
扶蒼不理她,將白布重新纏好,一把放開她。
可恨的混賬,他不碰還好,一碰傷口就開始癢,玄乙板著臉隔著裙子用手指按了按,效果不大,她索性用力抓了數下,他的手就又擋在了裙子上。
「別抓。」扶蒼把她的手撥開。
玄乙微笑:「不然扶蒼師兄要把我丟下去?」
他懶得和她做口舌之爭,好似一堵沉默的牆,把她想要抓癢的動作全部反彈回去,玄乙又癢又氣,百爪撓心一般,可青天白日眾目睽睽,她到底還是做不出打滾無賴的行徑,只憋得眼淚汪汪,在心裡把扶蒼凌遲了一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