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的盛宴還在繼續,巨大山水屏風後傳來的曲調柔靡萬端,琴弦撥的一顆心也要掉下去,裹輕紗的天舞女仙玉腰如束,蛇一般舞動,極盡狂放媚態。
此類嫵媚天舞往常只在小宴中三五成群的天神們欣賞一番,今日朱宣帝君卻在如此盛宴上喚出,足見其奢靡大膽。
氣氛驟然變得熱烈起來,那魅惑妖嬈的樂聲和著芬芳濃烈的酒氣,似是要飄散到古寂清寒的三十三天之上。
酒氣、噪音、亂舞,這些統統是玄乙討厭的東西,她現在只想找一間寬敞又安靜的房間,仔細沐浴一番,把頭髮和衣服上的酒味洗個乾乾淨淨,然後躺在柔軟的被褥裡美美睡一覺。
可惜這些願望一個也無法達成,她恨恨地看了一眼卡在軟椅上的純鈞劍。
扶蒼席地而坐,抓了酒罈在一口一口慢慢喝酒,眼看這罈酒被他喝完,「碰」一聲,他又拆了一壇。
玄乙低頭看了看地下,他已經不停喝了十五壇太清酒,卻一絲兒酒氣都沒發,手不抖眼不斜,純鈞穩當當地扣在軟椅上,阻止她去任何地方。
這裡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只有他們這塊的帝女桑下,死氣沉沉,師兄們都曉得他倆在鬥氣,一下午個個都碰了一鼻子灰,誰也不過來叨擾,連古庭和芷兮都避得遠遠的,以免被無辜波及。
又因為之前她被擄去仙梅林,飛廉神君將墨招他們送過去的時候,離朱帝君臉都是綠的,聲勢浩大地捉了幾個作惡弟子當眾給玄乙賠罪,現在搞得這裡每個神族都曉得她是那個可怕的燭陰氏的公主,大家躲她躲得遠遠地,偌大的朱宣玉陽府,她竟找不到誰可以幫自己。
不遠處傳來神女們銀鈴般的歡笑,果然是少夷被簇擁在其中,他就著一位神女的纖纖玉手喝了一口酒,忽然似是察覺到玄乙的視線,他便笑吟吟地朝她招了招手,額上的寶珠一陣亂顫。
她頓時像找到救星似的,剛一動,純鈞又把軟椅攔住了。
「我要去找少夷師兄。」玄乙已經沒力氣生氣了,「放手。」
扶蒼一言不發喝了十五壇太清酒,其實早已有七八分醉意,心底猶如浮絮搖擺,不大清明。
他也不曉得自己明明這樣討厭她,為何還要一整天把她拴在身邊。可是想到這邪裡邪氣的龍公主在外面到處捅婁子,竟還是這樣困著她更好些。
「離子時中還有一會兒。」他冷道,「今天既然輪到我接送,便不許你亂跑。」
他的意思是接送等於軟禁加欺辱?時辰還卡得這麼準?玄乙突然發現,這個華胥氏扶蒼才是真正的萬法無用。
小案上殘舊的美酒佳餚又被撤去,換上了嶄新的美食,熊掌猩唇,豹胎鯉尾,全是極精美的珍饈。
玄乙見扶蒼不再干喝酒,用筷子去夾盤中的蝦仁,便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綿軟的聲音裡帶了一絲求饒似的祈求:「扶蒼師兄,我想吃蝦仁,能給我嘗一口嗎?」
扶蒼不說話,端起那盤芙蓉蝦仁反手大方地遞給她。玄乙只夾了一粒瑩潤的蝦仁,重新把盤子推給他:「多謝扶蒼師兄。」
他一無所覺,繼續夾蝦仁送入口中,臉色忽然一變,迅速吐出來——這盤芙蓉蝦仁竟是冰雪所變!而且苦得要命,即便馬上吐出來,嘴裡還是苦的難受至極。
玄乙笑得前俯後仰,活該!叫他總擺出「我會劍道我就是如此牛逼哄哄」的模樣!動不動就言語藐視她,動手摧殘她,她請他吃天下第一苦的燭陰白雪蝦仁,算是最溫和的回禮了。
扶蒼捂著唇,忽地出手如電,一把將到處躲閃的她抓住,緊緊掐著胳膊。
要怎樣報復才解氣?真想現在就把她揉碎在手裡,想她遇到自己便像耗子遇到貓,再也不敢那樣囂張狂妄。
他想……
酒意上頭,有一種令他發瘋的情緒在迅速滋生,眼前一切都模糊而混亂,只有她的臉無比清晰,玉瓷般蒼白,兩片漂亮的嘴唇得意地翹起,還有那雙幽靜卻又時常隱含嘲諷的眼睛。
扶蒼的雙眸驟然變得暗沉,猛然俯首,張口便要咬住她可惡至極又可愛至極的唇。
冷不丁腳下的土地忽然劇烈震顫了數下,玄乙登時坐不穩,一晃之下,被他那一口重重磕在腦門上,疼得捂著腦袋半天不能動。
「你居然用這種卑鄙招數!」玄乙驚怒交加,他用牙啃她的腦門!這是什麼聞所未聞的邪惡手段?!這是什麼華胥氏?!
對面的扶蒼似乎也僵住了,雕塑一般半天不動彈,最後慢慢朝她伸手,聲音聽起來特別艱澀而為難:「……手拿開,我看看。」
玄乙哪裡讓他碰,側過身體一溜煙逃得飛快:「你給我等著!」
扶蒼再也沒心情去攔她,先沖了一杯茶洗去口中苦味,最後將沒喝完的酒罈丟老遠——酒果然不是好東西,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要做什麼,一時覺得荒謬透頂,一時還覺得又羞又惱,耳朵與脖子一陣陣發燙,好在帝女桑的陰影擋住了他的尷尬。
因著方才毫無預兆的地顫,周圍滿是抱怨聲與驚詫聲,被酒液污了天衣的神女們不滿地抱怨著,美食掉在地上沒來得及吃的吃貨們抱怨著,神界也會像下界一樣山崩地裂不成?
朱宣帝君的神官們連連行禮安撫:「抱歉,沒有提前告知諸位上神,離恨海年年擴張,這些年每到子時便會地顫,其實無妨,無妨……」
玄乙沉著臉飛過亂糟糟一地狼藉,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拽住軟椅,少夷柔和甜蜜的聲音喚她:「小泥鰍……」
話還沒說完,他便被她帶得險些飛出去,連連踉蹌。
玄乙停下軟椅,皺眉盯著他,這會兒她終於相信他說她沉是真的了,抓個軟椅還踉蹌,不像是裝的。
「險些把我骨頭摔壞。」少夷鬆了口氣,朝她苦笑,「你也飛慢些。」
說罷他蹲下來,見她腦門兒上腫了一小塊,便伸手去摸:「這是怎麼了?長龍角麼?」
玄乙緩緩擋住他的手:「少夷師兄,我困得很,去找個客房休息,就不陪你了。」
少夷失笑:「方纔地顫,你還能睡得著?看你這氣鼓鼓的模樣,好好的出來玩,壞了心情豈不無趣,來和師兄坐一會兒,有好茶點。」
她一聽「茶點」二字,眉宇便舒展開,一路跟他來到纖雲華毯上,先前繞著他的神女們早已如鳥獸散,畢竟不曉得她跟少夷的關係,誰也不願叫這位燭陰氏的公主不高興。數張案上珍饈佳餚都沒動幾筷子,倒是一地酒壺,看樣子他們也喝了不少酒。
少夷找了半日也沒找到什麼好茶點,乾脆取了一枚仙桃塞給她:「先吃這個罷,這些茶點舊了,回頭換新的再吃。」
玄乙嫌棄地還回去:「皮沒剝。」
這嬌生慣養的公主……少夷歎著氣兒替她撕桃子皮,一面慢悠悠地說道:「你這小泥鰍,脾氣壞,心眼壞,好在小龍君跟你不大像,不然將來還不知得罪多少神族。」
玄乙都快把早上的事忘掉了,不想他突然炸給她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他認識清晏?她怎麼從來沒聽清晏提起過?
她不動聲色:「少夷師兄認識我哥哥?什麼時候的事?」
少夷仔細想了想:「那會兒他大概才三千來歲罷,倒是一付好風骨,不愧是燭陰氏。」
三千來歲?玄乙努力回想,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少夷將桃子皮剝好,還細心地切成幾片,放碟子裡送給她,然後微微一笑:「你那時候更小,還受了重傷,命在旦夕,怕是記不得了。聽說小龍君師從玄冥帝君時,年紀比你這小泥鰍還小上一些,真是個好哥哥,為了小妹這般拚命修行,一定是想好好保護你罷。」
玄乙想起齊南也說過自己小時候受傷,想不到連這位青陽氏的師兄都知道此事,而且,命在旦夕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毫無印象?
她正欲詢問,朱宣帝君的聲音卻突然自青玉台上傳來:「諸位……只怕、只怕今日這場盛宴不得不停了。」
台下諸神喧囂陣陣,朱宣帝君苦笑道:「方纔白澤帝君為地顫算了一卦,出的是地火明夷,只怕是大凶之兆。此事蹊蹺難解,白澤帝君既然有此警示,本座便不敢擅自冒險。如今夜寒露重,本不該逐客……」
他的話還沒說完,但覺地面再度劇烈震盪起來,這一次卻比方纔那下要猛烈無數,青玉台上的水晶架都被震翻許多,其上的寶物嘩啦啦掉了滿地,遠處更有一陣陣可怕的轟鳴聲傳來,諸神不禁駭然,四下裡忽然變得死寂。
「報——」
驚慌失措的喊叫聲刺破了此刻的異樣寂靜,緊跟著兩個神官連滾帶爬疾馳而來,聲音好似在尖叫:「離恨海偏南二百里有一塊地掉去下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