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乙重新合上眼睛,默然啃著面前的糖糕,這東西突然難吃到完全嚥不下去。
她索性一口吐出來,淡道:「我飽了,走罷。」
扶蒼正在剝蜜桔,他身前的九頭獅像貓一樣把九顆腦袋都擠在他懷裡,十八隻眼睛溫柔似水地盯著他手裡的蜜桔,一聽玄乙說要走,它便蔫了,腦袋們一起耷拉下去。
扶蒼不去理她,只摸了摸九頭獅背上柔軟的毛,低聲道:「你餓了罷?」
下界找不到能讓小九吃飽的東西,他便連剝了五六顆蜜桔餵給它,連桃子也沒放過,最後抬頭看了看荒謬的玄女像,他伸手揪住玄乙的尾巴,手腕一轉,泥鰍又被塞進了袖子,丰神俊朗的神君飄然離開玄女廟,留下一地桔皮桃核和糕點碎屑。
過了許久,玄女廟中昏暗的燭火跳了數次,一團陰影從玄女像上似流水般傾瀉而下,很快化作一位穿著丁香色華麗長衣的年輕男子,長髮宛然,容貌俊俏。他朝廟外張望了數下,鬆了一口氣似的:「嚇死我了,還以為是神界的糾察靈官這麼快找來,原來是兩個年輕小神。」
他在玄女像背後摸索半晌,取出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其色如墨,密密麻麻遍佈黑氣。他又忌憚,又似在做什麼鬥爭般,盯著石頭看了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將它往懷中一塞,飄然出門,在小道拐個彎,消失在夜色中。
「不是要趕緊回南天門嗎?」玄乙綿軟的聲音裡帶了些吃飽後的倦意,「你跟著這小妖幹什麼?」
說要快點回去的是他,這會兒沒事找事的也是他,一個佔據玄女廟的小妖也值得偷偷摸摸跟在後頭?剛才一進玄女廟他們都發現了這小妖,他修為如此低淺,根本不值得費力去出聲嚇唬,所以誰也沒理。
扶蒼道:「他方才取出的石頭上遍佈魔煞之氣。」
那又如何?玄乙在他袖子裡打個呵欠。
「那塊石頭質地厚重,應當曾是神界土地。」
離恨海都掉下來了,一塊數寸的神界土地又算什麼?
扶蒼沒有再說話,他心中隱隱約約有個預感,只是還不能確定。
前方的小妖曲曲折折飄了一段,忽然鑽入一戶凡間人家的庭院中,看起來似乎還是個有錢人家,庭院甚是寬敞,樹木蔥鬱,樓閣精緻,外間濁氣翻滾,一進庭院便覺渾身清爽,清氣盈盈撲面,竟不知這裡住著什麼人物。
小妖忽然停在一棟繡樓下,從懷中摸出一枚小銅鏡來,對著月光照了半日,將頭髮衣服打理一番,又摘了根野草變作一把扇子,一面搖著扇子,一面仙風道骨地飄在二樓窗前,重重咳嗽了一聲。
玄乙差點要睡著,被他那聲咳嗽給驚醒,不滿地把腦袋鑽出來盯著那小妖看了片刻,忽然「咦」了一聲:「他看上去……是不是有點像少夷師兄?」
少夷?
扶蒼眉頭微微一皺,旋即鬆開:「我不覺得。」
玄乙還在評頭論足:「真的有點像,你看他這風騷的衣服,側面也有點像,不過比起少夷師兄差遠了。」
扶蒼淡道:「噤聲,別叫他發覺。」
說話間,二樓的窗戶忽然開了,一個年約十四五的凡人少女探出腦袋,一張嬌美的圓臉猶帶稚氣,然而眉宇間彷彿又天生存了一絲清郁之色,看著便有十分的楚楚可憐。
玄乙一看清她的臉,差點失聲叫出來,急忙一口咬住尾巴,連扶蒼也感到震撼:「……延霞師姐?」
「子都!」少女低低喚了小妖一聲,語調婉轉。
那叫子都的妖扶在窗欞上,把扇子搖得呼呼響,促狹道:「阿霞,想我了沒?」
她叫阿霞?難不成真是延霞師姐?玄乙震驚地鬆開尾巴,半個身子都探出來,從上到下使勁打量她。
阿霞面上浮現一層紅暈,眼波流轉,顯是喜不自禁纏綿萬狀。
「你又這樣偷偷來看我,萬一遇到厲害的法師怎麼辦?」她聲音很低。
子都柔聲道:「相思刻骨,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再有什麼厲害的法師也拿我沒辦法,你別擔心。今夜風清月明,阿霞,陪我出來說說話可好?」
阿霞面上紅暈更重,緩緩搖頭:「阿娘夢淺,醒來不見我必然驚惶,咱們就這樣說一會兒罷。」
子都卻十分焦急殷切:「上回我和你說的,我在附近山裡新開了洞府,風景十分秀美,我帶你去看看?」
說著不等她答,伸手便要去抓她的肩膀。
冷不丁後頸處一陣刺骨寒意,令他毛骨悚然的上界威壓似烏雲蓋頂般罩下,他僵在半空,霎時間汗出如漿。
「下去。」冰冷而魅惑的聲音在背後緩緩響起。
窗後的阿霞驚道:「子都?怎麼了?」
她如今肉眼凡胎,看不見真神。扶蒼長袖一揮,她目中光彩漸漸暗下去,合上窗戶轉身便乖乖進屋睡覺。
子都狠狠摔在地上,化作一團陰影便要逃竄,只見面前寒光一閃,「鏗」一聲,純鈞劍筆直地插入面前的土地中,他立時僵在原地。
「起來。」扶蒼按住純鈞的劍柄,冷冷吩咐。
陰影瑟縮著凝聚成方纔的俊俏男子,伏跪在地:「上神饒命!上神饒命!我不該佔據玄女廟!」
扶蒼道:「我問你,這凡人女子是誰?」
子都顫聲道:「她是這城中一位員外的大小姐,今年十四歲,我與她一見鍾情,我並沒打算吃她!請上神明鑒!」
「說謊。」扶蒼將純鈞輕輕抵在他後頸,「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天之寶劍的威勢壓迫得他面如死灰,終於徹底癱軟下去,喃喃道:「我、我說實話!我是附近山裡一隻籐妖,山裡的槐老大告訴我,這小姐是下界了卻因緣的赤帝小公主,若能與她雙修陰陽,修為必然有極大進益。槐老大如今正是修行緊要處,出不得山,便許我好處,叫我偷偷將小姐帶進山裡。正好半個月前離恨海墜落,糾察靈官們許久沒來,我、我就在她面前現了形,誰知她竟戀上了我,我、我便想著自己先撈一杯羹……我……我還沒成事!我再也不敢了!」
還真是延霞!
凡間時間流逝快,神界一天不到,下界已是半個月,延霞下界不到一年,如今已長到十四歲。
玄乙嫌棄地打量面前抖如篩糠的小妖:「她會戀上你?」
再怎麼說延霞也是赤帝的小公主,在上界時金尊玉貴,來往都是身份高貴的神族,下界做凡人也不至於跟這淺薄小妖勾勾搭搭罷?
子都簡直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剖白心跡:「是真的!我、我怎敢說謊!我也不知她為何就戀上我,說覺得我面善,上回還送了一粒額前寶珠給我……」
玄乙靜靜看著他與少夷有兩三分相似的模樣,心中恍然。
怪不得……卻也想不到。想不到她下界做凡人,竟還是會再一次戀上相似的那個人。
扶蒼道:「你懷中那充滿魔煞之氣的東西,就是槐妖許你的好處?他從何處得來?」
子都目光閃爍,支吾了半晌,忽然低聲道:「上神,我說了,你還殺我嗎?」
扶蒼緩緩道:「我不會妄開殺戒。」
子都面上掠過一絲陰鬱,伏在地上劇烈顫抖,一面道:「這是三百年前從神界掉下來的東西,槐老大說是被濁氣浸染的神界土地,他時常取些碎片給我們,托我們替他跑腿辦事……上神,我這便把寶貝給你!別殺我!」
他從懷中取出那枚充斥了魔煞之氣的石頭,作勢要送上,扶蒼忽生一股不祥的預感,當即指尖一彈,純鈞劃了道漂亮的弧線,一劍便將子都的雙手齊腕切斷,落在地上的左手已是一片漆黑——方纔他趁著說話竟吸食了許多魔煞之氣。
子都痛得慘叫一聲,一口咬住自己斷裂的雙手,化作一團陰影潛入地下,奔逃而去。
扶蒼並不去追,只用劍撥了撥掉在地上的那塊漆黑石頭,庭院中清氣盈盈,石上所剩不多的魔煞之氣與之碰撞,發出細微卻尖銳的嘯聲。
「吵死了。」玄乙被這噪音震得耳朵疼,從他袖子中跳出來,「你怎麼不去追?」
扶蒼搖了搖頭:「此地沒有糾察靈官看護,不可離開。」
覬覦延霞的不止一個妖,下凡神女每日有糾察靈官看護,叫他們不敢妄動,如今離恨海墜落,神界一片混亂,糾察靈官遲遲不來,他們一走,延霞必然要被挾持。
玄乙用尾巴支撐著,繞著那塊石頭蹦了一圈,這玩意叫得她腦仁疼,她便道:「你把頭轉過去。」
扶蒼的眉頭又皺起來了:「做什麼?」
「這東西太吵了,我要叫它安靜下來。你轉過去不許看。」
扶蒼瞥了她一眼,緩緩背過身,竟然真的就不看,只聽「噗」一聲,沒一會兒,刺耳的尖嘯聲忽然停了。
玄乙把石頭用燭陰白雪裹得結結實實,好像一粒大雪球,剛放手裡顛兩下,一扭頭,卻見扶蒼不知什麼時候轉過來,定定望著自己。
壞了,叫他看到人身,他必然來削頭髮!
她就地一滾,噗一下變回泥鰍,冷不防他出手如電,一把就將她捉住,往掌心裡一放。
「你削不到。」她又得意起來。
扶蒼在她腦殼那個包上面輕輕揉了兩下,聲音很輕:「嗯,我削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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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都其實是個非常有名的美男子的名字~這裡借來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