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一見著海雅,立即又豎起滿身刺,凌晨被她拒絕導致輸掉賭注的新仇一併湧上心頭,他用殺人似的眼神瞪她。

    海雅微不可聞朝他點點頭算作打招呼,進更衣室先把衣服換好,出來的時候,譚書林身邊那女孩子似乎已經拿了衣服進另一間換了,他抱著胳膊站在對面,神色冷冷的。

    「你好大的膽子!」他咬牙切齒,「居然掛我電話!」

    海雅只覺好笑:「凌晨四點你叫我出門?」

    她拿著開好的單子,試圖繞過他去收銀台交錢,譚書林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怒氣衝天:「我管你!你憑什麼掛我電話?!」

    她更好笑:「我要睡覺,有人來騷擾,為什麼不能掛?」

    難道在他意識裡,只有他能掛她電話,把她當做狗一樣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不成熟也要有個度。

    他好像氣得不行,臉都扭曲了,手上使著勁,就是不讓她走。

    海雅掙了一下,有點急了:「譚書林,大庭廣眾,你鬧什麼?」

    「是我要問你他媽鬧什麼!」他恨不得像咆哮教主一樣把她提起來一通甩,「祝海雅你很好!真他媽好!我告訴你,這事兒沒完!你給我等著!」

    海雅沉下臉:「譚書林,你不要總是像個不講理的小孩!」

    「我不講理?」他怒了,「好!我今天就跟你媽說你在KTV打工的事!叫你看看什麼是不講理!」

    海雅也被激怒了,這個人就是喜歡看她被逼到絕境的無助和哀求,把她逼得不像個人,他似乎就開心了。

    她奮力甩開他的手:「好啊!你去說!沒憑沒據的誰會相信你?你去說吧!」

    她早預料會有這一天,才不得不離開樂來KTV,真好笑,她昨天怎麼會以為這人還有點良心,他根本已經不講理到蠻橫了。

    對面更衣室的門突然開了,譚書林帶來的那個女孩穿著跟剛才海雅一樣的嫩黃春裝,疑惑地看看他,再看看她,然後問:「……書林,你看這衣服怎麼樣?」

    譚書林看也不看,怒吼:「他媽的醜瘋了!滾!」

    女孩子被他嚇到,頓時雙眼盈滿了委屈不解的淚水。譚書林甩手就走,再也沒回頭。

    面對這個女孩疑問茫然的眼神,海雅無話可說,逛街的興致此刻蕩然無存,把單子還給營業員,也走了。

    新年第一天,乘興而出,敗興而歸,家裡又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海雅疲憊地半躺在沙發上,整個人似乎都在朝下陷。

    有個衝動,想再次逃往那陌生的深雪桔色的夢境,那裡的一切多麼美好,與現實完全無關,像發生在遙遠的陌生星球上的故事。

    她覺得自己是在把蘇煒當做毒品,痛苦的時候品嚐了尋求解脫,這種行為簡直像犯罪一樣。可是,罪惡感居然與喜悅並存,陌生的刺激令她流連忘返,彷彿在不知道的地方,有一個叛逆不道的自己存在。她恐懼,她又興奮,她依依不捨。

    臉龐陷入一片溫暖的柔軟中,鼻前是零星的幾乎已經淡不可聞的煙味。

    她知道,那是蘇煒的圍巾。

    圍巾很寬,也很長,可以把她整個人裹住再繞一圈。

    多麼慶幸這裡只有她一個人,楊小瑩不在,爸爸媽媽不在,譚書林不在,沈阿姨也不在。她像個拽著自己頭髮妄圖飛離地球的人,解脫不了,這裡是唯一遠離喧囂的大海。

    海雅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再次醒來是因為手機的短信鈴聲,茫然從沙發上坐起,這才發覺自己居然裹著蘇煒的圍巾就這麼睡了。

    海雅甩甩髮暈的腦袋,打開手機,上面顯示譚書林給她發了一條彩信。

    這人又要來找麻煩?海雅不耐地皺緊眉頭,發洩似的打開彩信,裡面附了一張照片,光線很暗,拍得模模糊糊,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她自己。

    海雅渾身肌肉瞬間就僵硬了。

    照片裡,她穿著樂來KTV的制服,正彎腰拿開瓶器開啤酒瓶蓋子,照片角度選得非常刁鑽,起碼她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沒記得有人給她拍照。

    譚書林在後面附了一段話:「證據是吧?我給你!祝海雅,你死定了!」

    海雅猛然起身,撞翻了桌上的茶杯。

    作者有話要說:世上最體貼的就是存稿箱了……

    十章

    海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出來的,鑰匙沒帶,外套沒穿,甚至腳上還套著拖鞋。

    她一遍一遍給譚書林打電話,他就是不接,她也只有一遍一遍聽著他設置的彩鈴,坐在出租車上渾身發冷,手腳止不住地打顫。

    她甚至說不清自己在害怕什麼,怕家人覺得丟臉?還是怕他們對自己失望?一直以來她都在努力做個好女兒,聽話,乖巧,柔順,恨不得自己沒有一絲缺點,這樣爸媽就不會為收養她而感到後悔。雖然這件事很少會被提起,可它一直存在於他們之間,像一道無形的牆,一旦行錯半步,她才能感覺到那堵牆的高大和冰冷。

    很早以前,她就已經模模糊糊意識到,自己生活的糖水罐子是用一種很虛幻的東西,以微妙的平衡構架而成。

    現在,譚書林要打碎這一切,他要把她往絕境逼。

    出租車停在某高級生活小區外,海雅顧不得拿找錢,推開車門撒腿狂奔。

    其實她一直知道譚書林的住址,媽媽早就告訴她了,是她自己不想來。再也沒想到,最終跑來找他,會是這樣的原因。

    譚書林住在三樓,海雅用盡所有力氣踹門,厲聲高叫:「譚書林!譚書林!」

    門很快被打開,譚書林拿著手機正在通話,像是驚愕她為什麼會找來這裡,眼睛瞪得溜圓,不過很快又變成了得逞的得意,還有種報復的快感。

    「她來了,」他盯著海雅,對手機另一頭的人說,「阿姨要不要和海雅說話?」

    海雅只覺身體裡有個什麼東西沉下去了,臉色瞬間慘白。

    譚書林把手機遞過來,他甚至在笑:「祝海雅,你媽叫你聽電話。」

    海雅慢慢接過手機,放在耳邊,低低喚了一聲:「媽媽。」

    媽媽的語氣非常嚴厲:「雅雅!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當初叫你和書林在同一個地方上大學,為的就是要你多照顧他一點。你怎麼大過年的到處亂跑,把書林一個人丟下不管?他還特地打電話來問我你這些天是不是有事在忙,人影都不見一個!你到底在忙什麼?是不是和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來往了?」

    旋轉的烏雲頃刻間消散,快的讓她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在做夢,下意識地回頭望向譚書林,他正抱著胳膊冷笑,得意洋洋。

    海雅感到一陣驟然放鬆的眩暈,不由自主蹲了下去,過很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媽媽……我、我最近迷上玩電腦遊戲了……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媽媽歎了一口氣,聲音漸漸柔和:「雅雅,你要懂事,爸爸媽媽養你不容易。你爸爸這次跟譚叔去澳門,在賭場輸了50萬,要不是譚叔幫忙,他能不能回來還是個問題。你爸靠不住,媽媽能靠的人只有你了。難得書林最近主動找你,你就忘了以前他對你不好的事情,兩個人好好相處,媽媽和沈阿姨商量好了,等你們一畢業就先訂婚,然後兩人一起去英國留學……」

    後面她還說了什麼,海雅已經記不清了,掛掉電話,她木然盯著譚書林的手機發呆,直到他在身後叫她:「祝海雅,這是給你個警告,下次就沒這麼便宜了!」

    海雅慢慢起身,回頭看著他,面無表情。

    眼前的男孩子身高腿長,面容清爽俊俏,從高一到大一,神情永遠是那麼自大,順他者生逆他者亡。

    她突然感到迷惘,自己以前為什麼會喜歡他?他身上到底有哪一點值得自己忍辱負重?

    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至少薛平貴還會為了她換素衣過三關,而譚書林究竟為她做過什麼?從十五歲開始,他帶給她的,除了痛苦就是恥辱。心情好了給她一些好臉色,心情不好立即翻臉,他的心理年齡彷彿永遠只有十歲,她以後就要和這樣的人度過一生嗎?

    爸爸的公司一直在虧損,不得不指望譚家的資助,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去澳門賭錢?他們是不是覺得反正將來一切重擔都丟給她了,把她送給譚家,從此就高枕無憂?

    她想起上大學的臨行前一夜,奶奶對她說:海雅,你不要忘了自己衣食無憂活到現在,都是你父母的恩情,做人要懂得知恩。

    可她現在只覺得累,她整個人已經在往泥濘裡陷,他們每個人都還伸出手使勁把她朝下拽。靠誰拯救?譚書林嗎?

    譚書林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索性從她手裡奪回自己的手機,翻出那張照片亮給她看:「祝海雅,你下次再和我作對,我就真的發給你爸媽看。」

    他想她哭,想她臉上那種木然冷淡的表情變作驚恐,或者變回以前那個卑微又可憐可恨的小東西,用絕對服從的感恩的眼神看著他,而不是現在這樣,讓他感到茫然與無措。

    「譚書林,」她終於開口了,聲音淡淡的,「你到底希望我怎麼做?」

    他突然有點挫敗的惱火,皺起眉頭:「你先給我道歉。」

    「是嗎?那就對不起了。」她回答的很被動,「還有什麼嗎?」

    譚書林驟然感到一陣無趣,手裡捏著她那張罪大惡極的照片也不再有重要證據的快感。他甚至說不出自己為什麼偷拍這張照片,為什麼一直沒刪了,為什麼在被她氣得不行的時候又要拿出來嚇唬她。

    彷彿只是為了一個惡作劇,就想讓她難受一下,他下意識就這麼做了。

    他覺得自己想要的不是如今這種結果,可是從一開始他就沒弄清自己到底要個什麼結果。

    他沉默地看著她,直到這時才發覺她連外套也沒穿,只有一件單薄的毛衣,頭髮凌亂,腳上甚至套著拖鞋。她就這樣狂奔而來的嗎?

    譚書林把門打開一點,故作嫌棄:「進來坐一會兒吧。」

    她好像提過想來參觀?他就破例忍讓一回。

    海雅搖搖頭,轉身下樓:「沒事我回去了。」

    這種結果實在令人提不起勁,譚書林再次提醒她:「祝海雅!下次你再這樣,我真的會把照片發給你爸媽!」

    她停了一下,抬頭看看他,神色很冷淡:「譚書林,當初為了我們在同一個地方念大學而發怒的人是誰?叫我不要煩他的人是誰?我遵守了諾言,你呢?」

    他僵在門口,神情惱怒尷尬並存。

    海雅捏緊手機:「你記好,這世上不是人人都要寵著你的。」

    譚書林僵硬地看著她下樓走遠,事實與他曾預想的愉悅心情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他沒來由地一陣怒火,奮力摔上門,好像這樣就能給她最後一擊似的。

    海雅在寒風中走了很久,直到兩隻腳都凍麻木了,才想起自己沒穿外套,剛才因為情緒激動出了一身冷汗,此時被風一吹,冷得她渾身發抖。

    這條街她來過,上次譚書林給她送年貨就是約的這邊。

    另外,她和蘇煒第一次見面,是在街角那家網吧。

    海雅下意識地朝街角望去,網吧的廣告燈已經亮起來了,門口沒有蘇煒標誌性的那輛重型摩托。她對自己的想法感到一陣好笑,怎麼會以為他一定守著這個地方?何況,他就是在,那又怎麼樣?這種狼狽不堪的樣子,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尤其是他。

    好在附近有家24小時營業的M記,海雅進去坐了快半小時才漸漸緩過勁來。摸摸口袋,身上只有三毛錢了,方才因為急著去找譚書林,出租車司機的找錢她也沒拿,這點錢連坐地鐵都不夠,何況就是回去了也進不了家門,她沒帶鑰匙。

    幸好手機電量充足,她打電話給楊小瑩,連打了四五遍,話筒裡只有冷冰冰的機械女聲提示:「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難道她關機了?海雅無可奈何,這會兒才開始後悔不該把當初那個保姆辭退,爸媽特意給她在N城找了個保姆,後來她要和楊小瑩合住,怕被人打小報告,就找個由頭把她辭了。如果她還在,至少能給自己送鑰匙。

    只好翻出樂來KTV那幫同事的電話,看看時間,六點半,老張應當已經上班了。

    她定定神,按下撥號鍵,老張很快就接通:「喂?是海雅嗎?什麼事?」

    他聲音很急,可能因為大年初一客人非常多,忙不過來。海雅急忙道歉:「對不起,張先生,我只想找一下楊小瑩,她手機打不通。」

    老張有點奇怪:「楊小瑩?今天沒有她的班啊!明天才有呢!她可能在其他地方打工吧,我也不太清楚。要不你問問小陳?」

    誰知小陳的手機也是不在服務區,難不成他倆約會約到服務區外了?

    怎麼會這樣?海雅頹然合上手機,無力地趴下去。

    她又冷又餓,身體和精神都疲憊到了極點,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難道要回譚書林那裡,問他借錢?

    不,身體裡有個聲音決然地拒絕她,她寧可在M記裡將就著趴一夜,也不願再找他。

    M記裡暖風習習,海雅趴著趴著居然真的睡著了,直到一隻手把她推醒,有人在頭頂低聲喚她:「祝海雅,祝海雅?怎麼睡在這裡?」

    她迷迷糊糊抬頭,就見蘇煒抱著一隻裝了漢堡可樂的紙袋,低頭看著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印象裡,譚書林這種男孩子貌似只有小學初中會出現,到高中大家都不玩這套了,上大學的時候都開始學怎麼紳士了。失敗啊~這娃的人生太失敗了~

    十一章

    海雅一下坐直身體,睡意全無,下意識摸摸頭髮,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不是狼狽得不像樣。

    「呃,好巧啊……」她乾笑。

    蘇煒遞來一隻手機:「你的手機。」

《贈我一世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