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十八章

    這好像是蘇煒第一次到她家來,以前都是海雅去他那邊,說起來都是兩人單獨相處,但感覺卻截然不同。

    可能這方面男女有別,她覺得把人領到自己住的地方,像是一種精神上的認可和親密,特別是女孩子,能領一個異性到自家,證明她已經非常信任對方了——雖然她和蘇煒交往的順序有點不太正常。

    或許對有些人來說,肉體互相交流過,戀愛就已經圓滿,剩下的不是分手,就是面對瑣碎磨合的婚姻。可是海雅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與蘇煒進行真正的、精神上的親密,一切似乎才剛剛開始,他們對彼此很多事情還不瞭解,這種渴望和那晚的瘋狂融合在一起,令人時而小心翼翼,時而百無禁忌。

    海雅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搬到客廳,連接上網,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看《非誠勿擾》,葛優正和舒淇喝酒,喝醉了談及自己的傷心事,哭得臉皺成一團。不知想起什麼,海雅低聲問:「蘇煒,你以前有喜歡過什麼女孩子嗎?」

    其實這問題就是自尋煩惱,戀愛中的女人心眼真不大,他要是說沒有,她只怕不信;他要是說有,她又鬱悶。海雅抬頭看他,蘇煒微微一笑,反問:「你呢?」

    她使勁捏他的手:「是我先問的。」

    「嗯,問別人問題的人,要先把自己的情況說清楚。」他扣住她亂動的手指。

    海雅笑著和他鬥了一會兒手指,終於認輸似的回答:「好吧——我上初中的時候偷偷喜歡過一個人。他是個好人,心腸特別好,所有人都沒看出我生病發燒,就他看出來了,替我做班級大掃除,然後我就喜歡他了。不過他對每個人都這麼好,我慢慢就沒感覺了,後來……中考後的那個暑假,我遇到了譚書林。」

    她對自己能提起這段往事,感到有些不適,倘若是一個人獨處,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想起,它盤根錯節,影響她的過去、現在、甚至未來。她的人生軌道是因為遇見譚書林,才發生劇烈變化的。

    「其實,那時候譚書林還不很壞。」海雅閉了閉眼,「我高一的時候數學總是學不好,他其他課都不行,唯有數學比我強……他偶爾也會幫我。」

    說到這裡,她苦笑了一下,她的戀愛總是那麼畸形而廉價,多是別人對她誠心實意好一些,她就輕而易舉心動了,繼而又貪婪地索取更多,彷彿要把有生以來缺失的所有真愛都搶來。

    蘇煒摸了摸她的腦袋,低聲說:「從小到大,都是女生暗戀我。」

    海雅被他逗得笑了:「有你這麼自大的嗎?」

    「我還收過很多情書。」

    「哎,我也收過好多。」海雅趕緊跟他分享彼此當年收情書收到手軟的情況,在這方面有共同話題,真不可思議。

    他們聊了好久,直到天都黑了。

    海雅終於知道了很多蘇煒小時候的趣事,比如跟班上同學打架,把人打傷了,家長帶著找過來,他爸爸在前面給人道歉,他偷偷往對方的水裡撒鹽。她也樂於與他訴說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家裡的特殊情況,不敢放縱的童年。她還知道蘇煒小時候的夢想是做宇航員,飛上宇宙。她也訴說自己的抱負,要做一個同聲翻譯,為此她沒有選擇父母希望的工商管理,而是報考了N大英語系。

    她和蘇煒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話,關不住的話,像洪水一樣,彼此都渴望瞭解對方,也渴望對方來瞭解自己。

    說到後來,海雅嗓子都啞了,索性整個身體靠在他身上。屋子裡已經很暗,只能看清一些傢俱的輪廓,可她還不想開燈,開燈就像仙女的魔法時間到了,這愉悅飛馳的感覺會煙消雲散。

    「蘇煒,你這些天去哪裡了?」她聲音啞啞的,帶著一絲慵懶。

    他沉默了片刻,雖然沒說話,但她還是敏感地察覺到氣氛有微妙的改變,有一些事,他並不願分享,而那些又正是她最想知道的。

    「蘇煒?」她不安地抬頭,在黑暗裡看著他的眼睛。

    蘇煒垂下眼睫,聲音變得很淡:「去了G縣,找一個人。」

    G縣,很耳熟的地名,她似乎在哪裡聽過。海雅凝神想了半天,突然靈光一動:「你、你還在找那個通緝犯?」

    她記起那次譚書林非要把她拉去看自己的酒吧,結果蘇煒來找老維,順便把譚書林揍了一頓。G縣這名字還是從老維嘴裡說出來的,貌似蘇煒要找的那個通緝犯有可能會去那裡。

    他輕輕嗯了一聲,略微動動胳膊,似乎不願再說這事,海雅卻不肯放過他:「你為什麼要找一個通緝犯?抓捕通緝犯人,應當是警察的事。」

    蘇煒歎息:「海雅,一定要說這個?」

    她沒回答。

    他說:「我和你說過,現在是法治社會,我們是一群遊走邊緣鑽空子的人,有些事是絕對不能做的,比如殺人、販毒。一旦有人破壞規矩,我們就要比警察先找到他。」

    海雅陡然感到一陣寒意:「……找到了之後?殺了嗎?」

    蘇煒冷冷笑了一下,慢慢把手從她肩上拿開。

    海雅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像是不允許撤退一樣:「為什麼要做混混?為什麼不找個工作?」

    蘇煒沒有說話,他口袋裡的手機在這個最微妙的時刻突然響了,不再是單調的滴滴鈴聲,這鈴聲還是她給換的,換成張學友的《夕陽醉了》。他先沒有接,直到張學友的歌聲唱到第三遍,才慢慢取出手機,看了一眼。

    屏幕上的名字似乎並不讓他感到愉快,僵了一會兒,蘇煒才接通,第一句話就是:「有事?」

    話筒對面的人說話聲音不大,還有些絮叨,囉囉嗦嗦講了一長串,蘇煒不耐煩地打斷:「我很好,沒事的話,我掛了。」

    對面的語氣變重了一些,說了一會兒,又漸漸變得溫和,蘇煒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過去的事別再提了。」

    來電人似乎是個蘇煒很熟悉,但又不怎麼喜歡的人,海雅悄悄去了一趟廚房,給壺裡的花茶灌水,出來的時候,燈已經亮了,蘇煒站在客廳中央,神色平靜。

    「……你要走了?」海雅端著玻璃茶壺,僵硬地站在廚房門口,神情有掩飾不住的失落。

    蘇煒漆黑的眼睛靜靜看著她,忽然問:「海雅,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去……見我叔叔。」

    她大是驚訝:「你還有叔叔?親叔叔嗎?」

    他嗯了一聲:「好久沒見他了。」

    海雅趕緊進房間,在地上的行李箱裡亂翻。她一直以為蘇煒早已父母雙亡,孑然一身,所以才選擇自我墮落的路,甚至越走越遠,原來他還是有親戚的,肯帶她去見,是不是意味著他也有意願將那些不願說的事間接告訴她?

    她選了一條端莊大方的淺綠色連衣裙,今天蘇煒沒有騎摩托車,所以不必擔心裙子被風吹起來。

    蘇煒的叔叔會是什麼樣的人?做什麼的?為什麼蘇煒知道是他來電,顯得不那麼愉快?雖然他們說了一下午的話,但仔細想想,他說的都是高中前的事情,對他父親死後的一切,都隻字不提。

    海雅一路在的士上想了很多,下車的時候,蘇煒抓緊她的手,甚至抓得她有點疼。

    他的聲音很低:「陪著我。」

    不是「跟著」,不是「別亂跑」,他說——陪著我。

    海雅分開五指,和他緊緊交握在一起,任由他領著自己往前走。這附近並不是什麼繁華商業街,從半舊的樓房和路邊眾多的小吃攤來看,似乎是個比較陳舊的生活區,蘇煒停在一個特別破特別小的米線店前,頓了一下,最後飛快拉著她進店上樓。

    八點多,米線店已經沒什麼客人,二樓角落只坐著一個中年男人,普通的白襯衫西褲,鼻樑上還架著一副眼鏡,眉宇俊朗,蘇煒的輪廓有幾分與他相似,不過他是清冷,他叔叔則有些唯唯諾諾的味道。他見著蘇煒,稍猶豫了一下,然後起身迎了過來。

    「小煒。」叔叔小心翼翼喚了他一聲,然後才突然驚覺蘇煒身邊多了個女孩子,用一種略帶驚惶的眼神看了一眼海雅,大約是被她出乎意料的美艷震撼了一下,他更驚惶了。

    「過來、過來坐。」

    蘇煒叔叔小步往回走,抽了兩把塑料椅子,這種小店的餐桌椅子總是帶著油膩膩的感覺,他用面紙擦了好久,才客氣地招呼:「坐吧,乾淨了。」

    他異樣的客氣和驚惶,令海雅有些不安,蘇煒冷靜地牽她過去坐下,介紹:「叔叔,這是海雅。海雅,這是我叔叔。」

    海雅恭敬地問好:「叔叔好。」

    蘇煒的叔叔急忙點頭:「你好你好,別客氣,想吃點什麼?這家米線店開了十幾年,口碑一直不錯,小煒小時候最愛來這邊吃。」

    海雅客氣地讓長輩先點,他叔叔勉強朝蘇煒笑了笑:「我記得你最喜歡這家的紅燒牛肉米線,現在還喜歡嗎?」

    蘇煒點頭:「那就紅燒牛肉米線。」

    三碗米線很快端上來,用的碗都比別家大一倍,和小盆似的,裡面滿滿的濃湯,大塊大塊酥爛牛肉攤在米線上,配著碧綠的芫荽,鮮紅的辣油,令人食指大動。海雅餓得厲害,但又不好意思放開肚子吃,只能用筷子絞斷米線,一點一點往嘴裡送。

    蘇煒叔叔用乾淨的勺子將自己碗裡的牛肉送到蘇煒碗裡,似乎這熟悉的香味和蘇煒的安靜順從令他漸漸放鬆了,他低聲說:「多吃點牛肉。」

    蘇煒笑了笑:「最近好嗎?頸椎病看的怎麼樣了?」

    他叔叔似乎對頸椎病這三個字感到尷尬,摘了被霧氣弄糊的鏡片,用面紙擦拭:「挺好……沒什麼問題。」

    再看看一旁安靜吃米線的海雅,他又說「你有了女朋友,肯帶來見我,我很高興。」

    海雅突然被他提到自己,趕緊抬頭對他微笑,蘇煒叔叔一面擦眼鏡,一面繼續說:「你現在有了女朋友,肯定下來,那最好。好好找個工作,好好過日子。你結婚的錢,我都幫你準備好了。」

    蘇煒停下吃東西的動作,定定看著他,他叔叔有些慌亂地從口袋裡取出一張銀行卡,推到他面前:「這裡面……裡面有二十萬,那時候、那時候的錢一分不少都在裡面,密碼是你生日。你拿去,好好過日子。」

    蘇煒面無表情:「不用了,你留著看病,頸椎病治不好是個大問題。」

    他叔叔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小煒,你別怪你嬸嬸,女人家總是這樣……錢我真的沒動,一直給你留著,你看……」

    「我說不用了。」蘇煒把卡推回去,打斷他的話,「我現在不缺錢。」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身體有點不適,狀態不容易找到,不好意思,遲了一天。本來說日更的,可是真有點吃不消。下次更新是後天,明天要去醫院,同學們也要保重身體,春天來了,季節交替,很容易生病的。

    二十九章

    突如其來的沉默籠罩了小小米線店的二樓,海雅對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都不清楚,自然不好插嘴,唯有低頭用筷子撥弄碗裡的濃湯。

    不知過了多久,蘇煒的叔叔終於開口說話,與他方才唯唯諾諾的模樣不同,這次他聲音明顯要激動許多,甚至能聽出一絲怒氣:「是啊,你不缺錢!你的錢都是搶來的!走不正當的路弄來的!你要用這種不乾不淨的錢過下半輩子?!」

    蘇煒面對他突然爆發的怒氣,依然平靜:「我沒有做過違法的事。」

    「你還好意思這樣說?」他叔叔更激動了,「知道我和你嬸嬸還有你弟過的什麼日子嗎?在周圍鄰居面前都抬不起頭來!問起別人的孩子,不是留學就是找了好工作,問起你呢?別人都說你是個流氓!連累你弟也被人當做流氓!你和我說不違法,有什麼用?我倒寧可你當年就被關起來!我和你嬸嬸照顧你一輩子,好過你現在這樣!」

    這話說得太重了,海雅都有些受不了,猶豫著要怎麼勸,蘇煒早已接口:「那二十萬難道很乾淨?它怎麼來的,你忘了?」

    他叔叔氣得手發抖:「你爸那是活該!你現在走他的老路,我看遲早有天也被人撞死!」

    蘇煒臉色終於有了劇烈變化,認識那麼久了,海雅甚至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這種表情,這讓他看上去顯得危險而猙獰,像是圍繞在週身厚厚的一層冰突然裂開,暴露出的不是泥土,而是可怕的岩漿。

    「走。」

    他丟了筷子飛快起身,海雅急忙跟上,眼看他一步跨三級台階,風一樣走老遠,她拔腿想小跑追上去,蘇煒叔叔突然在後面叫她:「小姑娘,你等一下。」

    海雅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他看上去很不好,臉色發青,雙手還在不停發抖,兩隻眼睛卻越來越紅,最後勉強笑笑,說:「不好意思啊,小煒第一次帶女朋友來見我,卻弄成這樣,嚇到你了吧?」

    海雅有點尷尬:「沒、沒什麼……」

    他似乎還有話要說的樣子,她只好坐回去,偷偷朝窗外望一眼,蘇煒正站在不遠處一個路燈下抽煙,整個人又被煙霧包裹起來,看不清面目。

    「你們認識了多久?對了,還沒問你是做什麼的?」他叔叔勉力維持鎮定,飛快把眼鏡戴回去,像是要遮掩什麼。

    「我是學生,N大英語系的,和蘇煒認識半年了。」

    蘇煒叔叔有點驚訝:「N大英語系很不錯啊!那、那你和小煒在一起,會不會……」

    海雅知道他後面沒說出的話是什麼,撇去她複雜的家庭背景不說,N大英語系畢業、高材生、未來前途無量——將來足以與她匹配的男士,至少要是門當戶對,才華橫溢,怎麼也不會跟混混在一起,他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可是這世上只有一個蘇煒,毒品一樣的、煙霧一樣的、冰與火交織的。

    他讓她感到無比叛逆的那個自己,彷彿整個生命旅程不是一步一個腳印慢慢磨出來,乘著風、踏著浪,瘋狂地馳騁,忽上忽下穿梭,如火山爆發般的激情,生命中一切平穩和安寧在這樣的激情面前顯得那麼蒼白無力,在還給他手機的那個晚上,她就已經做出了選擇。義無反顧,至死不渝。

    「你有空勸勸他,勸勸他……」蘇煒的叔叔聲音開始發抖,「小煒人真的不壞,從小心腸就好。你別放棄他,他一定能改的。」

    近乎卑微的懇求,海雅心裡有些難受,一時又不知說什麼,他卻又一把摘了眼鏡,抽出面紙蓋住眼睛,低低地啜泣。

    「……麻煩你替我給他道個歉。」他叔叔哽咽,「我剛才太激動,不該那麼說。他爸爸死得很冤……小煒跟你說過吧?他是個無業遊民,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人又沒本事,只好想這些出格的點子來賺錢。」

    蘇煒的父親似乎利用這種碰瓷的行為攢了不少錢,不過孩子大了,不能總讓他穿舊衣服,人總要個體面,還有大學要念,將來交女朋友、結婚,又是一大筆開支。當然,這種碰瓷騙錢的行為根本就是人渣,那時候,蘇煒叔叔一家簡直連話也不肯跟他們說,深覺丟人。

    大概斷了有一兩年時間的聯繫,突然有一天,警察找上門了,蘇煒的父親死於交通事故,由於那個路口沒有攝像頭,只能從證人嘴裡取得證詞。大概他碰瓷的行為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周圍目擊證人都提到這一點,他肯定是假裝被撞,沒想到真的撞死了。

    「那個肇事司機,家裡是有點背景的,賠了二十萬,判了個緩期。因為小煒當時人不知在哪裡,怎麼也找不到,他嬸嬸就自作主張拿錢給我看頸椎病。差不多在我做完手術康復的那段時間,警察又來找,這次是因為小煒……小煒他殺人,他守在肇事司機家門口,把人家給捅了。」

    海雅只覺心驚肉跳,掌心裡全是汗,喃喃問:「……那人死了嗎?」

    「沒死,只是重傷。」

    蘇煒叔叔似乎平靜了一些,低聲說:「小煒那時候就變了,以前很愛笑,我在看守所見他的時候,他瘦得不成樣子,像狼一樣盯著每個接近自己的人看。他父親雖然是個流氓,但他們父子感情特別好,聽說他被撞的時候還沒死,在地上爬了很遠到處呼救,可是沒人理他。我知道小煒心裡難受,我們想幫他,但是好像又沒那個資格,趁他不知道偷偷拿那筆錢,對他來說一定是雪上加霜。他坐了兩年牢,出來後好幾年都沒跟我們聯繫,前年我偶遇他一次,才要到了他的手機號。我知道他心裡還是有我們的,他願意把你帶來,我非常高興。小姑娘,這卡你拿去,一定要給他,他經歷特殊,沒辦法像普通人找個好工作,讓他拿錢做點生意什麼的也好,別再做混混,太危險,讓人不放心。」

    海雅不知道自己怎麼出去的,一路飄下樓,蘇煒還在遠處抽煙,地上已經堆了許多煙頭。她慢慢走過去,盯著那些煙頭,過好久,才小聲說:「別抽那麼多煙,傷身。」

    蘇煒臉上一片平靜,再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將抽了一半的香煙丟在地上,握住她的手,轉身便走。

    海雅陪他走了一段,又說:「那張卡,我沒要。」

    他嗯了一聲。

《贈我一世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