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馬車雪白且纖塵不染,嘯風驪傲然又沉默地注視著他。
十年了,一切如舊。
酈朝央的聲音在車內響起,空洞而冰冷,還有一絲心不在焉:「瓊國皇帝給你發了三道聖旨,招你還朝,為什麼抗旨不尊?」
陸千喬淡道:「如今已無戰事,何必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在朝堂上與人勾心鬥角。」
「農民兵暴動,瓊國內亂不斷,何來無戰事?還有三個月就是你的變身之劫,你寧願像個烏龜一樣縮著腦袋死在皇陵裡,死後還是個被貶將軍的名號?你以為我會憐憫你,容許你的任性?你沒有為我族帶來任何榮耀,你也不許為我族蒙上任何恥辱。」
他淺淺笑了一下,略帶譏誚:「死在農民兵刀下就不是恥辱?」
車內寂靜了片刻,隨後細密青翠的竹簾緩緩捲起,酈朝央如冰似雪的容顏寸寸映在他眼中。
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深邃而柔和的輪廓。只是他的鼻樑生得太過倔強挺直,聽說是像父親的,那個曾經在瓊國權傾朝野,又一朝樹倒猢猻散的風雲人物。
酈朝央的眼睛看著他,又好像穿透他看著不知名的什麼地方。從以前開始便是這樣,她待他永遠是心不在焉且冷漠的,和她對待其他所有人都一樣。
「這麼說來,你的選擇就是和一群臭蟲一樣的小仙人小妖怪苟且偷_歡,度過最後的三個月?那個放出烏鴉的是何方小仙?居然膽敢窺視我族機密,你成日就與這種人混在一處?」
他沒有回答。
十年了,他終於也學會面對她的時候不露出任何感情,不說任何無用的話語。
她還是那麼淡淡地,只說:「這些也罷了,我對你素日裡也不曾期待過什麼。你既不願死前立下戰功,那便隨我回去,至少不要死在外面丟人。」
陸千喬依舊沒有回答。
酈朝央散漫的目光終於凝聚了一些在他臉上:「你要違抗我?」
他點頭,從容起身,撣了撣衣角上的泥。
紅眼重瞳精準地對上他淡漠的眼睛,她動怒了。竹簾緩緩放下,她的身影隱沒在陰影中。
「你越發大膽了。」
對面兩隻戰鬼迎面向他走來,雙手合在一處,冷冷行禮:「請出招。」
該來的總還是要來。
他閉上眼,片刻後再睜開,深邃漆黑的瞳孔變成兩隻,重疊在一處——不是純血戰鬼,他的眼睛不是紅色的,只有這猙獰可怕的重瞳可以證明他體內躁動不安的戰鬼之血。
將雙手合在一處,他回禮:「……請。」
*
雖然只有短短不滿一個月沒見到秋月,辛湄還是覺得如隔三十個秋天,抱著它的脖子一頓蹭,秋月一邊拍動著翅膀,一邊偶爾回頭用大嘴輕輕啄一下她的腦袋表示親熱。
「秋月,陸千喬好像被仇家找上了,還是紅眼珠子的。兩個打一個,加上馬車裡的,他是被群毆吧?你說他會不會死掉?」
辛湄想起方纔那兩人的眼睛,就覺得不舒服。
你被他軟禁這麼久,終於自由了,還管他那麼多做啥?秋月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你是說他不會死?」辛湄摸著下巴努力思考,「上次他殺那個虎妖,確實挺厲害的,不過這次好像有點不一樣。他殺虎妖的時候是個面癱,可剛才他居然沒面癱!」
這種稀奇古怪的理由也只有你能想出來吧!秋月長長地「呱」了一聲。
「是吧,你也同意我的話。」辛湄神情嚴肅地點點頭。「而且,他說要做個天女大人送我,還沒做完呢!」
你……你想幹嘛?秋月警惕地瞪著她。
辛湄嘻嘻一笑:「你是說我們就在這邊停一下?也好,我們就等一個時辰後再飛回去看看。一個時辰,他們應該能打完了吧?」
不是啊!秋月淚流滿面,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交流是怎麼回事?誰來救救它?!
*
血順著臉龐緩緩滑落,視野的一切好像都變成了紅色。
陸千喬憑著一腔傲氣,硬生生站立當場,身如磐石,絲毫不動。身旁兩個戰鬼,雪白的衣裳已經被血染紅了。
眼前寒光一閃,還要再來嗎?他揮動長鞭,毫不示弱地迎上那道凜冽寒光。
隔著青翠的竹簾,酈朝央看著他滿臉滿身的鮮血,隱沒在鮮血後的一雙眼卻從未這麼銳利地亮過,像是告訴所有人,哪怕被打到地獄最底層,他也不會退縮,可以戰,他還可以再戰。
十年前那個還留著些許秀麗與稚氣的少年,已經被時光淬煉成了一把名刀。他漸漸長得像他的父親了,緊緊抿起的嘴角,還有無論什麼時候都堅定,不肯暴露任何怯弱的眼神。
她忽然覺得有些懷念,自己曾經是為了擁有這種眼神的男人思慕若狂的。只可惜,他是個普通人。只可惜,那個時侯她還不像現在這樣對戰鬼一族的凋零而痛心疾首。
尖銳呼嘯的風聲撲面而來,長鞭撕開了竹簾一角,酈朝央感覺到利風擦破肌膚的疼痛,她伸手輕輕摸了一下,揮舞著長鞭的陸千喬正目光灼灼盯著她。
他在挑釁,他居然敢在還剩一口氣的時候向她挑釁。
她忽然開口:「好了。」
滿身鮮血的兩隻戰鬼立即停下,轉身走至馬車旁侍立,彷彿那些正在流血的傷口是別人的,紅瞳依舊冰冷,只是如今望向陸千喬,卻多了一絲敬畏。
「你的脾氣倒是與我很像,很令我賞識。但你雖有我族的傲骨,卻終究有一半是普通人,二十五歲變身之劫於你來說和死期無異……可惜,可惜。」
她連說兩聲可惜,聲音終於漸漸柔軟下來,隔了一會兒,忽然問:「……小時候給你的玉牌,還帶著嗎?」
陸千喬垂頭,從錢袋裡取出那枚雜色玉牌,它被血浸透了,玉牌上他的名字血淋淋的。
雜色的,質地不好的玉牌,這是對戰鬼一族身份的最簡單也最殘忍的鑒定。他是個混血,甚至是混血裡的下等,因為他連紅瞳都不曾繼承。他有的那些本事,在普通人裡或許驚世駭俗,在戰鬼一族裡卻實在不算什麼。
現在他長大了,似乎變強了不少,可以與兩隻戰鬼打得不分伯仲。然而那到底是憑借真本領,還是僅僅憑藉著一口傲氣,或許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酈朝央從竹簾後伸出一隻手,形狀優美,然而掌心與五指上滿是厚厚的老繭。真正的戰鬼是經過千錘百煉的,無論男女,絕不以柔弱無能為美。
「給我。」
他將玉牌放在她手裡。
「今天你令我刮目相看,這塊玉牌就不需要了。」
漂亮的手指合攏,再張開,玉牌已經碎成齏粉。
「方纔那個小姑娘,是什麼人?」
酈朝央平淡的一句話,卻如巨石投入他心裡。陸千喬猛然抬頭,定定望著簾後的她。
「她長得不錯,你喜歡她?」她問得很平淡。
「……不是。」
她彷彿沒有聽見他虛弱的否定,嘯風驪輕輕嘶叫一聲,雪白的馬車漸行漸遠,她說:「現在想來,我並未替你做過什麼母親應當做的事。你最後這三個月,我叫她陪著你,你死了,我也叫她永遠陪著你。」
陸千喬大吃一驚,眼見嘯風驪無聲無息躍上雲端,他一手按住劇痛的胸口,一手牽過烈雲驊的韁繩,試圖去追。可是眼前一陣陣發黑,身體也越來越沉重,他好像快要撐不住了。
烈雲驊依偎在他身旁,依戀地用腦袋托著他顫抖的上身,他身上的血撲簌簌地落下來,染紅了整片草地,力氣好像也隨著血液一起流失了,居然無法順利跨上馬背。
*
「現在應該有一個時辰了吧?」辛湄收拾一下面前亂糟糟的零食,把桂花糖松子糖的碎屑從衣服上撣掉,順便伸個懶腰。
秋月蹲在樹頂,把身體團成一團,假裝沒聽見。它不要回去啊啊!
辛湄爬上它的背,正要說話,卻見方纔那輛雪白而又精緻的馬車緩緩駛過來,在自己似乎面前停了一瞬,轉而又飛遠了。
他們好像是陸千喬的仇家吧?辛湄轉著眼珠子打量面前的馬車,馬車旁還侍立兩匹十分俊偉的靈馬,方纔那兩隻眼珠發紅的人就坐在馬上,白色衣服上沾滿了血跡。
察覺到身下的秋月在微微發抖,辛湄摸了摸它的背,很不解:「他們長得和鬥敗的公雞似的,你怕什麼?」
……你說的話能別那麼時時刻刻都彪悍麼?秋月用翅膀擦了擦辛酸的眼淚,這才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看他們身上全是血,估計陸千喬也夠嗆。咱們趕緊回去看看。」
辛湄拍拍它的背,它只好不甘不願地張開了翅膀。
陸千喬正牽著烈雲驊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他只是覺得自己不能停下,如果停下,可能就再也走不動了。
「陸千喬!」
好像有人在遠處喊他,像是……辛湄的聲音。
他費盡所有氣力,轉過身,血紅的視野裡,看見辛湄從秋月背上跳下,飛快跑到自己面前,驚愕地上下打量,最後,小心翼翼地伸手戳了他幾下,問:「你、你死了嗎?」
沒死,不過你再戳下去就很難說了。
她扭頭看看被削空一大塊的密林,感歎:「你剛才是和一群大象打架麼?」
他想笑。整個世界都緩緩鬆弛了。
「誰叫你回來……」他的聲音很低,有些沙啞,真的在笑,「不怕我做烤鵜鶘給你吃?」
秋月報復地一翅膀拍在他背上,這位平日裡威風凜凜的將軍大人就這麼軟軟摔下去,竟是一點力氣也沒了。
這麼弱!她嘟著嘴:「你還逞強,你烤秋月,我就把你的馬烤了!」
烈雲驊噴了噴鼻子,不屑一顧。陸千喬仰面倒在地上,視野裡最後一個畫面是她彎腰湊近的臉,隨後就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