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崇靈谷出來,已是第二天中午,有狐一族送來的美酒好像很烈,甄洪生昨晚一個人喝了兩壇,醉到今天還沒起,辛湄只得和張大虎打個招呼,騎上烈雲驊告辭了。
一路再風馳電掣飛到白頭山的眉山居,給眉山君送月餅,誰知守門的靈鬼說他出門了,不知歸期,辛湄留了兩盒蛋黃餡的給他,繼續跨上烈雲驊,回頭往皇陵趕。
「小雲,你說陸千喬現在在做什麼?」
趕路有點無聊,辛湄抱著烈雲驊的脖子和它閒扯。要是秋月在就好了,它雖然不會說話,但不管她說什麼,它都會有反應的,不像這匹馬,只管瞪著眼往前跑。
「你比秋月笨多了,都不理我。」
這是污蔑啊啊!烈雲驊使勁噴鼻子,它是馬,又不是人,誰家的馬開口說話,那就是見鬼了!
「哦?你是說陸千喬肯定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她眼睛亮了,
我可沒有這樣說!烈雲驊長嘶一聲。
「你的意思是,他正在反省錯誤,準備給我賠禮道歉?」
我真沒有這樣說!烈雲驊流淚了。
「你是說,他會流著眼淚來求我回去?」
……秋月兄,你很偉大。烈雲驊悵然地眺望遠方雲霧,為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從心眼兒裡對秋月產生了至高無上的敬意。
斜前方的大團雲霧忽然破開,數只巨大的極樂鳥吟唱著悅耳的曲調,逆風而來,後面拉著一輛金碧輝煌的長車,淺淺的金光化作上古文字,搖曳飄散,實在是氣派非凡。
烈雲驊靈巧地讓到一旁,恭恭敬敬地垂首停在空中等待長車過去。
靈獸對這種清淨高貴的氣息有本能的順從反應。
長車緩緩駛來,停在辛湄身邊,白色的竹簾被一隻修長的手捲上去,車內穿皂衣的年輕男子把腦袋探出來,對她友好一笑。
這個人……好像是有狐一族的什麼大僧侶吧?辛湄好奇地看著他,他也好奇地看過來,兩人對望了半天,他終於又笑了。
「噯,這位美貌的姑娘。」他開口,聲音溫柔,語調卻輕浮,「我餓了,給我一盒月餅成不?」
……氣派非凡的長車,非凡氣派的極樂鳥,然後,停下來,居然只是問她要一盒月餅。
辛湄一頭霧水地遞給他一盒果仁餡的,他卻搖頭,眼冒綠光:「要肉餡的。」
……這是什麼僧侶啊,居然還吃肉!
換了一盒肉餡月餅給他,竹簾子又放下去了,那人的聲音從車內傳來:「多謝,你真是漂亮又好心。」
極樂鳥又開始鳴唱,長車繼續逆風而去,辛湄抓了抓腦袋,拍拍烈雲驊的脖子:「好了,我們也走,趕緊的,去皇陵。」
*
自從陸千喬醒來之後,皇陵的雲霧陣又重新架上了,大小妖怪們撤離地宮,重新回到青山綠水的地面,皇陵一改當日的頹敗,又恢復了以往的桃紅柳綠,鳥語花香。
斯蘭不見人影,映蓮在池塘裡睡午覺,桃果果和弟弟在鬼氣森森的杏花林裡玩捉迷藏——看樣子,陸千喬還沒來過這裡。
辛湄把烈雲驊拴在外面吃草,自己悄悄潛進趙官人的小山洞,他果然又紮著塊白色頭巾在奮筆疾書,一邊寫一邊哭,眼淚順著鬍鬚往下滴。
「噢,姑娘你來啦!」他擤了一把鼻涕,抬頭望見辛湄,含淚的雙眼登時亮了,「快來快來!我正寫到你與將軍初相遇,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呃,她和陸千喬初相遇?好像……好像是在一個寂靜的夜裡,她抽暈了桃果果,然後陸千喬打了她一掌……嗯,確實是天雷勾動地火。
拿起趙官人遞過來的戲本子,卻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道:【那一眼,正如千帆過盡大浪淘沙只為你;那一眼,正是弱水三千我取一瓢只有你;那一眼,彷彿三生石上書寫緣分我和你……】
她默然把本子放回去,為難地看著趙官人殷切的眼神,想了很久,才開口:「那一眼,其實我什麼也沒看清……」
就知道是個男人,而且這男人還打她,搶她的靈獸,她只想抽飛他。
趙官人連連哀歎:「怎麼能這樣!一見生情再奸鍾情才有看點啊!」
「……反正我和他本來也沒什麼看點,陸千喬總是把我當小孩子吧?我又不是他女兒。」
她這話說得大是幽怨,與往日的跳脫明麗截然不同,趙官人察言觀色一番,立即端出知心大叔的模樣,坐在對面柔聲問她:「辛姑娘,你和將軍鬧彆扭了?」
辛湄把月餅放桌上:「沒有,我是給你們送月餅的。」
「心裡有不舒服就要說出來,不然小事就變成大事,越鬧越不可收拾。」
她想了想,撅嘴道:「我們一點都不像真正的夫妻,每次我一碰他,他就用捆妖索捆我。而且,我們明明已經成親了,他偏不承認,還要再來一次,浪費時間,故意推脫。」
……將軍啊,戰鬼一族在男女方面是挺笨拙的,但你也不能笨成這樣啊!
趙官人恨鐵不成鋼地搖頭。
「辛姑娘,將軍雖然掛著將軍的名號,但他本身是戰鬼一族的人,對瓊國那個皇帝根本沒什麼忠心的,所以皇帝賜婚對他來說和狗屁差不多。他不承認賜婚,偏要親自提親再娶你一次,其實恰好證明他心裡有你,把你正正經經當做一個需要尊重的女子來看待。」
辛湄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戰鬼一族自古侍奉天神,向來保守古板,沒有成婚便行男女之事,視為苟且。他不碰你,是敬重,並非輕視。」
她繼續沉默。
趙官人清清嗓子:「你看將軍外表好像挺貼心挺細緻的,他其實粗魯的很,自小爹不疼娘不愛,也沒人教他怎樣和姑娘相處,平日裡不是冷臉就是走人。捆妖索什麼的,也是他沒想到那一層而已。你找個機會和他好好說一次,將軍肯定懂的。人長著嘴就是要說話的,兩個人之間有什麼誤會不能說開呢?悶在心裡豈不是委屈了一張嘴?」
辛湄默默掰開一塊蓮蓉月餅,一邊吃一邊喝茶,再也沒說一個字。
趙官人見好就收,當即拿起毛筆繼續奮筆疾書,把前面寫的全塗了,一面問她:「姑娘,你和將軍初相遇是啥樣的,再給我說一遍吧?」
她正要說話,忽聽山洞外烈雲驊長嘶一聲,緊接著覆蓋在洞口的大葉片被人猛然揭開,兩天不見的陸千喬大步走進來,一見她,一把拽起便走。
趙官人老淚縱橫地吞了一塊月餅,將軍,這才是好樣的!
辛湄一路腳不沾地,和風箏似的被他扯出去,頭暈眼花中感覺他把自己丟在秋月背上,等回過神的時候,才發覺兩人已經在半空中了。秋月閒閒地扇著翅膀,故意飛得慢悠悠,烈雲驊十分通靈性地跟在老後面,大家都不想打擾他倆。
辛湄抬頭看看他,他面色陰沉,沉默不語,偏過頭不與她對視。
「那個……陸千喬,」她先開口了,「我們、我們要去哪裡?」
他依舊不看她,隔了半日,方道:「送你回辛邪莊。」
說到辛邪莊,她才發覺他還穿著那天來辛邪莊的衣服,只是如今白衣服灰撲撲的,塵土草汁之類的暈染衣角,他的頭髮好像也有點亂,雖然臉上看不出什麼疲憊……可,他是不是不眠不休找了她兩天?
辛湄想了想,低聲道:「陸千喬,你要不要睡一會兒?」
不理她。
「……你別生氣,我只是給大家送月餅。」
他終於動了,抬手揉了揉額角。
「陸千喬。」辛湄湊過去,小心翼翼抓起一截他的袖子,他沒甩開,於是放心大膽地再湊近一些,把腦袋放在他肩膀上。
「你說話呀,隨便說點什麼。」
聲音軟綿綿,她整個人也軟綿綿,再有天大的火氣也煙消雲散了。
陸千喬猶豫著抬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低聲道:「……抱歉,是我的錯。」
她露齒一笑:「我們兩個都有錯,成不?」
他陰沉的面色終於漸漸變得柔和,五指插入她濃密的頭髮裡,替她把小辮子理順:「去了什麼地方?」
「給大家送月餅啊。」
「辛湄。」
「嗯?」
「半個月後,我會親自迎親,到時候不許逃。」
「嗯。」
他的手指從頭髮裡抽出來,在她細膩的面頰上輕輕撫摸,忽然低頭,在飽滿的額頭上印下一吻。靠得那麼近,肌膚相貼,她身上傳來一陣陣令人感覺十分不快的氣息,他不由再低下去一些,細細嗅著她的頭髮。
「陸千喬,我親你一下,不許用捆妖索捆我。」
她摟住他的脖子,對他微笑。
他面上瞬間一紅,順從地閉上眼,等了半天,兩片柔軟的嘴唇卻落在臉頰上。
他好像……有點失落。
辛湄把他凌亂的頭髮撥到腦後,一本正經地說:「接下來的,等到下次吧。」
「調皮。」
他用手指彈了一下她的腦門,緊跟著又低頭在她頭髮上嗅了兩下,蹙起眉頭。
她渾身上下隱隱約約沾染了一股令人極其不快的氣息,靠得非常近才能聞見。是遇到了什麼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