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出任何異端。
眉山君抓心撓肺地好奇著,好想知道紙團裡寫了什麼啊!這就是八卦仙人的悲哀……
陸千喬看了很久,忽然將紙團攤平折好,放進懷裡。
「多謝。」
他從乾坤袋裡掏出十壇酬神敬天酒,丟在桌上起身便走。眉山君情急之下大叫:「等一下!將軍!我……那個……小湄最近好嗎?」
陸千喬停下,面無表情回頭看他。
眉山君心驚肉跳,鼓足所有勇氣,小聲道:「我沒、沒別的意思,只是關心一下……」
就算作為一個普通朋友,他還是有立場和底氣這樣問候的吧?有的吧?有的吧?
將軍還是沒有回答,只是黯淡地垂下眼睫,默然走了。
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眉山君糾結了,剩下那點小勇氣實在不夠支撐他追出去繼續問,只得回頭抱住喝水的小烏鴉,討好地笑:「乖乖小烏鴉,告訴我,那紙團上寫了什麼?」
小烏鴉繼續鄙夷地瞄他一眼,回身跳到桌上,扯了一張白紙過來,爪子上金光一閃,開始行雲流水般書寫。
眉山君正要湊過去看,忽聽外面的靈鬼笑道:「咦?是狐仙大人啊,你來得正巧,方纔那個戰鬼將軍送了十罈好酒來呢。」
眉山君連滾帶爬將桌上很是小巧玲瓏的十罈酒一股腦抱懷裡,怒吼:「這酒太少!絕不送人白喝!」
甄洪生笑吟吟地推門進來:「你這個眉山,怎麼總是這般小氣?我得了好酒可從沒少過你的份。」
「不送就是不送!」
雖說上次陸千喬給了他酬神敬天酒的配料,但裡面許多材料都是上古才有的,到如今早已絕跡了。眼下好容易得了十壇,他要留著小口小口一個人慢慢品味。
甄洪生也不生氣,慢慢走過來,因見小烏鴉在紙上寫字,貌似寫的還是戰鬼一族的事情,便道:「我剛遇見那位戰鬼將軍了,好凶的神色。」
而且,他那雙眼睛……果然被大僧侶說中了,他們母子二人,還真是不簡單。
眉山君將那張紙拿起來,粗粗一看,登時愣住。
甄洪生轉著眼珠子:「對了,說起來,辛湄是將軍的妻子吧?我看那個將軍有些不對勁,這一變身,指不定要把皇陵鬧成什麼樣子。眉山,你好像挺喜歡那姑娘?」
話未說完,眉山君早已丟下酒罈狂奔出去,氣急敗壞地大叫:「快!把小仙鶴給我牽過來!我要出門!」
甄洪生湊到窗邊又加一句:「趕緊吧!我給那姑娘看過手相,最近挺不吉利的。你去遲了,她可能就丟掉小命……」
眉山君跳上小仙鶴的背,一路仙風道骨風馳電掣地飛走了,連頭也沒回一下。甄洪生得償所願地打開一壇酬神敬天酒,哼哼,他小氣到後來,這酒還不是他的?酒液緩緩倒入杯中,色如水晶,他細細一品。
「好酒啊好酒,眉山,我就不給你留了。」
*
陸千喬一直沒有再回皇陵,斯蘭又被打傷,躺床上成日只是如怨婦般流眼淚,凡開口,必然只有那幾個字:「將軍……你為什麼……」
開始趙官人他們還會安撫幾句,到如今已經發展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這日辛湄過來送金創藥,剛推門便聽見斯蘭又在老調重彈:「將軍!你好狠的心!為什麼為什麼?!」
趙官人正俯在桌前寫怨偶天成的下部,被他吵得頭疼,忍不住哀歎:「你看看你!五大三粗,膀粗腰圓!你是個男人!不是戲裡被拋棄的女主角!夠了啊,給我閉嘴!」
斯蘭腦袋上罩著白巾子,閉上眼睛默默流淚。
……怎麼說呢,辛湄作為貨真價實的女主角,感到負擔很重。
「姑娘你還送什麼藥啊!」趙官人瞅見她,便道:「這傢伙是妖怪,斷幾根肋骨兩三天就長好了,根本不用上藥。」
斯蘭忍不住睜開眼:「老趙,我受的是心傷!」
「所以老子才被迫坐在這裡聽你嘮叨!省得你一哭二鬧三上吊!」趙官人把毛筆一丟,大聲痛斥,「戲折子正寫到關鍵的地方,被你吵得我完全沒靈感了!」
「都是你這老東西寫的倒霉破戲!把將軍氣走了!」
「你胡扯!」
「你……」
這兩隻妖怪吵得不可開交,辛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想了半天不知該不該勸,剛好桌上有一壺茶,她正打算喝點茶繼續看熱鬧,忽聽門外有幾個小妖怪在叫:「斯蘭啊!別裝病了快出來!皇陵外面有個仙人被雲霧陣困住了,正大聲叫罵呢!」
斯蘭聞言立即起身,把罩在腦袋上的白巾子一把丟進水裡,隨手披上外衣,動作利索流暢,哪裡有半點受傷的樣子?
雖然將軍打傷了他,但他只要有一條命在,就絕不會背叛他!將軍人不在皇陵,他誓死也要替他守住這塊樂土!
當下眾人趕到雲霧陣外,老遠便聽見一人大吼:「陸千喬!你、你要是敢把小湄殺了,我眉山上天入地也不會放過你!」
辛湄走過去,抬頭望著半空中仙風道骨的小仙鶴,好奇地問:「眉山大人,你在做什麼?」
眉山君乍一見她完完整整嬌嬌俏俏地出現在眼前,激動得從小仙鶴背上滾了下來,直滾到她面前,兩行眼淚未語先流。
「小湄!還好你沒事!」
他激動,他嚎啕,他驚喜萬千,他抖擻男子氣概,一把拽住她的袖子,拉了就要走:「你馬上跟我走!私奔去!這地方不能待了!」
一拽——沒拽動。
繼續用力二拽——繼續沒拽動。
眉山君卯足了勁使勁拖,臉漲得通紅,只聽辛湄在後面奇怪開口:「你拉著斯蘭做什麼啊?」
他愕然轉身,便見自己牽著一隻臉色很不好看的彪形大漢,大漢用深邃的眼神靜靜望著他,問:「眉山仙人,你要和我私奔去什麼地方?」
……
眉山君平靜下來,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其間辛湄和一群小妖怪席地而坐,喝了一杯茶,吃了兩塊槐花餅,滿足地打嗝。
「聽你的口氣,好像知道將軍出了什麼事?」斯蘭遞給他一杯茶,幫他順順氣。
眉山君神情虛無並飄渺著,聲音也像一隻迷路的小兔子:「就是變身啊,殺人啊之類的……」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大概就是母親殺了父親,現在兒子又要殺老婆什麼的……」
「請你用正常人的話,緩慢流暢地再說一遍。」
……他現在正常不起來——不,以後他也正常不起來了!眉山君流下兩行痛楚夾雜羞愧的淚水。
「咦?好熱鬧,我來得真巧。」
頭頂突然響起一個輕浮卻又溫柔的聲音,眾人抬頭去看,便見幾隻巨大的極樂鳥穿透雲霧而來,後面還拉著一輛氣派非凡的長車。一個穿著寬大皂衣的年輕男人蹲在車頭,笑瞇瞇地朝他們揮手。
這人誰啊?招搖得讓人生厭。
辛湄啃著槐花餅啊了一聲:「是那個……什麼狐的……什麼假僧侶!」
「是真的僧侶,不是假僧侶。」
大僧侶歎著氣從車上跳下來,剛好落在她對面,順手抓了一塊槐花餅塞嘴裡,喃喃:「趕了兩天路,餓死我了。」
「你是有狐一族的!」眉山君失神的眼睛此刻終於有了點神采,狐疑地看著他。
他曾有一段時間對這些上古後裔很感興趣,叫小烏鴉查了很多,譬如極西的戰鬼一族,南邊的有狐一族,靠北的御子一族等等。古老遺族的後裔,相互接觸不多,像有狐跟戰鬼這樣兩者間有矛盾,一個說自己有天神血統,一個堅決不承認的情況,相當罕見。
比之如今凋零的戰鬼,這個族群卻壯大得多,南邊許多國家至今還為他們建廟宇殿堂,當做真正的天神一樣來膜拜。而所謂大僧侶,又與普通族人有別,據說地位很高貴,是一種極清淨極高潔的存在。
眼前這個皂衣男人嘛……普普通通看了就忘的臉,吃個槐花餅還吃得嘴邊都是碎屑,什麼清淨高潔,那是騙人的吧?
「你還真是名不虛傳,八卦的很啊。」大僧侶朝他笑了笑,「可惜還不夠優雅,和我學學,想叫一個女人跟你走,光流眼淚可不行。」
他塞下最後一口槐花餅,拍了拍手,眾目睽睽之下,一掌劈向旁邊發呆的辛湄——呃,劈空了,這姑娘反應太快,直接躲過去了。(眉山怒吼:這叫什麼優雅?!)
「你做什麼?!」辛湄嗖一下跳起來,考慮是給他一拳還是踢他一腳。
斯蘭直接擋在她前面,黑著臉瞪他:「我知道有狐一族!和將軍那邊有齟齬的吧?趁著將軍人不在,你是想趁虛而入?!」
大僧侶笑得很輕浮:「他人要在,你們還能活得了麼?」
斯蘭登時一愣。
「麻煩讓讓,別打擾我救人。」
他戴著黑絲手套的手好心地拍了拍斯蘭的肩膀,也不知怎麼的,斯蘭只覺完全無法抵抗,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任由他把爪子伸向辛湄。
——又抓空了,這姑娘真滑溜,直接躲在樹後,像只警覺的小動物。
「乖乖的,過來。」大僧侶蹲在地上,逗貓似的朝她勾手指,「哥哥給你吃好吃的。」
一顆石子兒直直砸過來,他飛快一閃,只聽「卡嚓」一聲,後面那棵還算粗的小槐樹硬生生被砸倒下去。
大僧侶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戰鬼將軍,你辛苦了。
終於看不下去的眉山君再次抖擻男子氣概,上前一步正要阻攔,卻聽他笑道:「來不及了,酈朝央那邊消息倒是靈通的很吶。沒辦法,少不得用點手段。」
他吹了聲口哨,拉長車的幾隻極樂鳥立即高聲啼叫起來,霎時間,金光四射,亮得什麼也看不見。眾人本能地摀住眼睛蹲下去,片刻後,只聽頭頂又響起大僧侶輕浮的聲音:「你們也趕緊走吧,不想死的話。」
眉山君硬生生撐開被強光刺得流淚的雙眼,恍恍惚惚,依稀見著辛湄暈倒在那人懷裡,被抱上了長車。
不過眨眼工夫,強光,極樂鳥,還有長車,連帶著辛湄統統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