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地那裡突然傳來一聲大吼:「芳准!叫老子在淋瀑布受罰,你卻在上面膩歪地談情說愛!要把老子牙都酸掉!」
胡砂吃了一驚,聽那聲音,像是白紙小人二號先生的。
她立即抬頭疑惑地看著芳准,他卻滿不在乎地一笑,道:「也罷,今天心情好,你上來吧。」
說罷朝她眨了眨眼睛:「他不守職責,差點犯下大錯,這點責罰還是要的。」
胡砂恍然大悟,原來他罰二號先生站在淋瀑布,完全是**折磨啊。她用一種惡魔主人的眼神看他,芳准卻不以為然,在她鼻子上一捏:「因你是女孩子,所以我向來不嚴苛要求。鳳狄鳳儀兩小子犯了錯都要受罰的,自小他倆淋的瀑布可不比他少。」
胡砂頓時哭笑不得。
說話間,就見凹地那裡飛上來一個金光閃閃的人,身姿英武,正是白紙小人二號先生。只是平日裡穿著的金甲如今捏在手上,光著上身,從頭到腳都是水淋淋的。
他帶著滿臉疲憊的神色,還有些忿忿不平,走到芳准面前撲通一聲跪下,沒什麼誠意地說道:「多謝主子教誨,賜予靈泉洗刷,教我功力大增。」
芳准更沒誠意地擺擺手:「好了沒你事了,快下去吧,別留著礙事。」
二號先生怨念地站起來看看他,再看看滿面的胡砂,到底還是忍不住,猶豫著說道:「芳准,作為部下我自然沒立場說你什麼。但作為朋友,這話我不得不說,你與小姑娘仙凡有別,雖然仙人不禁嫁娶,指的卻是仙人之間。你們這番作法,要教旁人知道,只怕不好。何況你名分上還是她師父。就當為了小姑娘著想,不如等她成仙之後,去了師徒名分,才好光明正大相守。」
芳准淡道:「誰規定師徒不能在一起,我怎麼沒聽說過。我愛與誰一起便一起,這也要旁人同意麼?」
二號先生急道:「你總是這般任性!此事與你自然無損,你怎麼不為她想想?再說了,你要做凡人,也得看看眼下的情形。多少人眼紅水琉琴?又多少人仕忌你在才不敢下手搶奪?你這般恣意妄為做了什麼凡人,還要命不不要?自己的命不要也罷,小姑娘的命你也跟著丟了?」
芳准一時倒也無話可說。
二號先生繼續苦口婆心:「你向來清心寡慾,過了三百年,到如今怎麼反而變得衝動起來。你愛與誰一起,當然可以,因為你是仙。小姑娘可以嗎?她目前還只是個凡人吧。」
確實,胡砂尚未成仙,與仙人苟合便是大罪,即使將來得道,做了仙人,此事也是一個污點,必然被地府記錄在案,死後要送去地獄贖罪的。
念及此,芳准不由想歎氣。低頭去看她,她臉色有些發白,嬌滴滴的臉頰,水汪汪的眼睛,哪裡都十分可愛,他要一時貪歡,不過落下個**倜儻的美名,這像花朵般的小姑娘卻要為此下地獄呢。
二號先生見終於把他說動了,心下頓時一鬆,再接再厲地補了一句:「要長相廝守也簡單,忍忍吧。你繼續做她師父,繼續做你的仙人。都做了這麼多年仙人,還差幾年麼?等小姑娘成了仙,自己有本事對付那幫邪魔外道的,再不怕有人來搶水琉琴。你倆愛怎麼怎麼,誰也管不著。」
對面兩人都沒反應,二號先生覺著自己的口才十分了得,終於心滿意足地回影子裡睡覺了。
芳准扶著胡砂的肩膀,靜靜看著對面飛珠濺玉的五道瀑布,良久,他終於慢慢放開胡砂,背著手,不看她。
「胡砂,說過的話可以吃回去嗎?」他低聲問她,沒有回頭。
胡砂臉色蒼白,睫毛不安地著,輕道:「……可以,只要聽的那個人別當真就行。」
「那--我們繼續做師徒,方纔的那些,就當沒發生過,好麼?」
她沒說話。
芳准輕輕一笑:「就算聽的人不當真,說話那人卻也忘不掉,更不打算把說出口的話吃回去。蒙著眼睛繼續過日子,卻不是我的風格。胡砂,你怕不怕下地獄?」
她默默,他雖然看不見,卻分明知道她的答案。
「我也不怕。」他背著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樣緊,像是要將她捏碎在掌心似的,「最壞不過再將水琉琴毀了,回頭師父就陪你做凡人,一起下地獄,那裡肯定比這裡好玩。」
胡砂眨了眨眼睛,兩顆老大的眼淚嗖地一下就滾在了衣服上。
她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背心,只覺這人像是整個世界的依靠一般,真的可以把所有一切都托付給他,不用擔心。她是如此愛慕他,敬仰他,不想失去他。
「我們……都不要下地獄。你等著我,我一定努力成仙,一定努力!」
胡砂喃喃說著。
芳准含笑道:「成仙可沒那麼容易。」
他轉過身,低頭端詳她,抬手替她把眼淚擦了,柔聲又道:「不過你怎樣決定,我都尊重。」
胡砂滿心感慨,揉著眼睛,正要說點應情應景的感性話,忽聽他把手一拍,道:「好吧,為了成仙,今日起我便要做鐵血師父了。你且下去,坐瀑布入定,兩個時辰之後再上來。」
她分明聽見下巴掉地上的聲音。
芳准仔細看著她,忽而又歎了一聲,在她紅通通的臉蛋上輕輕捏了一把。
「凡人要成仙,何止上百年,縱然我是師父口中的天才,也花了百餘年才得道。如你這般資質普通的丫頭,大約還要再多個百年。兩百年的功夫,便是神仙,也要憋成石頭了。」
胡砂先因為他說自己資質普通,立即把嘴巴撅起來了,後面聽他說要憋成石頭,又忍俊不禁要笑,低聲道:「我哪裡都普通,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師父為什麼要喜歡我?」
芳准為難地摸著下巴,想了半天:「這個麼……要說漂亮,確實不夠標準。琴棋書畫也不行,以前還很聽話,如今卻變頑劣了。至於洗衣服打掃,想來鳳狄做的也比你好。要說善解人意,我早已放棄你這顆榆木腦袋了。」
這麼說來,豈不是完全不合標準?胡砂的下巴又要掉下去。
見她神情鬱悶古怪,芳准不由笑了起來,抬手像是想抱抱她,不知想到什麼,又忍住,將手慢慢背到身後,轉過身,不去看她。
「倘若世間眾生一早便知道自己會喜歡上什麼樣的人,只怕也不會有那麼多的曠男怨女了。我要美貌與聰慧來做什麼?這兩樣我都不缺。」
活了三百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聰明的,愚笨的,癡情的,涼薄的,狡猾的,無邪的。比胡砂好的有太多,可那些他並不想要,因為不想要,所以都是浮雲般的存在。
喜歡一個人,一定要理由嗎?一定要仔細剖開,細細分析,從何時動心,何時心痛,何時茫然?這樣的喜歡,教人疲憊。
「胡砂,你令我喜悅,便已足夠。」
他撫上她的臉頰,手指沾到**,便眷戀地捨不得離開。指尖只覺滾燙,面前的少女面紅如灼,星眸含醉,他情不自禁便要靠近她。
昨晚的吻太敷衍,結束得太快,還未能品嚐到那種銷|魂蝕骨的滋味。他的心忽然便激烈跳動起來,有一種衝動,想緊緊抱住她,低頭去吻她。
胡砂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芳准硬生生停在那裡,半晌,只在她的頭髮上揉了兩下,微微一笑:「好了,去入定吧。」
到底還是理智打贏了感性,胡砂乖乖地坐在瀑布下入定(其實就是和激烈的水流做鬥爭,而且慘敗),芳准倚在青石上看書,估摸著大約有兩個時辰了(其實一個時辰還沒到),他把書一丟,將濕漉漉的胡砂從水裡提了上來。
胡砂很悲觀地想,照這樣下去,只怕再過兩百年,自己也成不了仙。
不過坐了那麼久,她沒覺得有什麼幫助,懷裡的水琉琴反應卻十分大,一時發出嗡嗡的鳴聲,隱隱放出光來,像是要活了一般。
她想起一號丫頭說的五色澗,不由問道:「師父,你出來就是為了尋找這五色澗?真的能讓第五根弦長出來麼?」
芳准點了點頭:「時機還未到,再等兩天。」
從五色澗回到竹林的小屋,如果用騰雲或者縮地,眨眼功夫就到了,不過彼時兩人好像都不想用法術,手牽著手,就用兩條腿硬走回去。
胡砂明明很累,她體內的魔血剛被洗乾淨,加上在瀑布底下頑強鬥爭了一個時辰,兩條腿都在打顫,可心裡卻一點也感覺不到。
遠遠地,望見竹林裡一座簡陋的小茅屋,居然覺得親切無比,像是自己的家一般。
她忍不住停下腳步,靜靜打量夕陽餘暉中的竹林,心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安喜樂。
芳准捏了捏她的手,低頭笑道:「走吧,回家。」
回家。他不用問都能猜到她心底的話,當真是個水晶琉璃人。
胡砂朝他微微一笑,忽聽他又道:「怎麼說我好歹也是個真人,住的地方也得起個氣派點的名字才好。你看桃源清遠,這個殿那個峰,就連青靈真君住的地方都叫逍遙殿,咱們不能被比下去。」
她頓時一愣:「不是有芷煙齋了嗎?不好聽麼?」
芳准連連:「太不氣派,小家子氣。」
胡砂瞪圓了一雙眼睛看他,他分明是在開玩笑,漆黑的眼睛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很美,但經過五年多的相處,她很清楚他一露出這種表情,就是在算計。
果然聽他道:「有了個逍遙殿,索性咱們也起名什麼殿。嗯,這裡美人美景美酒一樣不缺,獨缺銷|魂二字。我便取名銷|魂殿。」
胡砂的臉又紅了,想甩開他的手,他卻過來輕輕摟住她的腰。
「與你一起,已足夠銷|魂。」芳准將她的手握住,放在唇邊細細一吻,「放心,我等得。」
胡砂又是一笑,與他十指**,抬頭去看他,那黃昏諸般美景,彩霞縱橫,卻都不及他眼底光彩來得奪目。
你才是真正令人銷|魂。胡砂在心中想著。
走吧,回家。
家裡小乖還垂耳等著,想必心中是惶恐的。還有一號丫頭,想必已是燒好水,泡了茶,輕煙裊裊。到了夜裡,二號先生睡足了出來,一併品嚐美酒,暢談於星空下。
迷路的大師兄遲早也會找來,一面黑著臉勸他們少喝點,一面被芳准強迫灌酒,最後黑臉變成紅臉。
倘若……倘若鳳儀沒有成魔,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依然會提著燒雞每天過來**她,漫不經心地調笑她,然後與芳准拼酒,兩人不分勝負。
這裡是她的家,就這樣住著,不回去也行。
不回去,真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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