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準沒說話。
鳳狄緩緩用膝蓋行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角,低聲道:「師父,這次請您無論如何要與弟子一起回去。不然弟子寧可馬上死在您手裡!」
胡砂被眼前的情況搞得有些發懵,喃喃叫了一聲:「大師兄……」
芳准抬手止住她,緩緩。
他垂睫看著鳳狄,半晌,道:「你起來,我不記得曾教過如此卑微的弟子。」
鳳狄搖,還是那句話:「請師父與弟子一起回清遠!否則就請讓弟子死在您手上!」
芳准歎了一聲,緩緩起身,走到窗爆外面斑斕的春光卻沒有一絲落入他眼底。
他的聲音低沉柔緩,卻令人感到無法抗拒的威嚴:「還記得當年我是怎樣教你的?世上何事何人值得你跪,何事何人又不值得你跪?」
鳳狄沉默片刻,終於答道:「跪天跪地跪師尊跪恩人。不畏強權不畏謬錯不畏淫邪。」
「你如今來找我,必然是因為心中覺得我錯,所以你來。我既然在你心中是錯,為何要跪?放低姿態,以柔語哀求憐憫,甚至以死相逼--你何至於扭曲如此?」
他語氣並不嚴苛,甚至很溫柔,卻足以令鳳狄啞口無言。
他又笑了笑,輕道:「大凡成仙宅追求的是無拘無束,逍遙自在,如今這般錙銖必較,小心翼翼,惟恐錯了一步,惟恐得罪高位者。這樣的仙,成來又有什麼意義?」
鳳狄終於還是站起來了,走到芳准身爆像小時候一樣,緊緊攥住芳准的袖子,彷彿不抓緊一些他就會飛走似的。
他苦笑起來:「師父,我總是說不過你。從我剛入門開始,我就一直很聽你的話,師父在我心裡就是天。你照顧了我七十多年,容忍弟子無數次的任性,今日便再讓弟子任性最後一次吧。」
芳准轉頭定定看著他。
鳳狄已經比他還要脯完全成了一個器宇軒昂的俊美青年。他看著他的眼神,卻沒有變,彷彿面前站的依然是七十多年前初初拜師清遠,因思念家鄉而夜夜不能寐的小少年。
「那麼,」芳准慢慢說道,「倘若我堅持不回去,你師祖便會責罰你?」
鳳狄猛然:「不是!弟子並不畏懼任何責罰!只是如今清遠上下謠言紛紛,弟子已是忍無可忍。師父,他們傳誰的流言,甚至笑我無用也好,那都沒有關係。可他們說你……!師祖也希望此事你能自己回去說明。我知道師父向來灑脫,不畏人言,但就算為了清遠上下考慮,不要鬧得小輩們人心惶惶,對清遠失去信心才好。」
芳准很久沒有說話。
鳳狄遲遲等不到他表態,登時心急如焚,幾乎要將手掌攥破。
忽聽芳准笑了一聲,淡然道:「他們說得沒錯,我總是避免不了心軟。」
說罷又望了望天色:「此刻回去也晚了,不如休息一晚,明早回去。」
鳳狄慢慢鬆開他的袖子,一顆心像是終於落定塵埃似的,安定裡卻透出一層死氣。自己雖是一力強求他回去清遠,心願已了,卻彷彿在不經意間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連他自己也想不出的東西。
他退了兩步,重重跪在地上,給芳准磕了一個頭,沉聲道:「……多謝師父!」
芳准只微微一笑,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最後一夜胡砂沒有睡好,聽著窗外泠泠的風聲,全無睡意。
鳳狄像是怕芳准不履行承諾似的,守在門口盤坐,不懼夜露深重。胡砂有幾次忍不住想與他說話,見到他的神情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其實只過了幾天,但大師兄像是變了一個人,從進來到現在,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用說講話。
胡砂輕輕走到窗爆推開一道縫,小乖在外面歡天喜地地纏著鳳狄,抱住他的脖子一頓。奈何佳獸多情,英雄無情,鳳狄一遍一遍輕輕把它推開,它再一遍遍纏上去,一人一獸重複做無用功。
她又走到門簾爆透過縫隙往外看。
芳准住在外間,沒有點燈,沒有聲音,是睡了。
胡砂把腦袋伸出去一點點,想趁機偷窺一番師父大人熟睡的英姿。眼珠子正在一片漆黑中亂轉,立即聽到芳准低柔的聲音:「這麼晚了,不睡覺亂看什麼?」
她立即把腦袋縮回去,門簾子擦在腦門上,癢癢的。
「……我、嗯,我是想大師兄坐在外面會不會冷啊?」她總算找到個借口可以搪塞。
黑暗裡,芳准的聲音聽起來是含笑的:「你撒謊。」
好吧,她確實在撒謊。胡砂臉紅了一下。
「胡砂,你怕麼?又要回清遠了。」他低聲問她。
胡砂合上簾子,默默:「……有師父在,我什麼也不怕。」
他似乎是輕笑一聲,笑聲鑽進耳朵裡,令人心癢癢。
胡砂臉紅得更厲害了,周圍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銹斑駁。很慶幸,不用與他面對面,否則叫他見到燒紅的臉,一股窘態,要如何是好。
他忽然又在外屋說道:「胡砂,替我倒杯茶過來,好麼?」
她慌忙答應著,揭開門簾便大步往外賺不防一頭撞進某人懷裡,立即被兩條胳膊抱住。她倒抽一口氣,抬頭去看。黑暗裡只見到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緊跟著唇上一熱,是他吻了下來。
四下裡的黑暗似乎都在一瞬間沸騰開,胡砂從頭到腳似乎都變得像麵條一樣**,氣也喘不過來似的,喉嚨中發出一個似愉悅似痛楚的**,他的雙臂立即收緊,幾乎要將她揉碎在胸前。
胡砂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他濃密冰涼的發中,心中忽然有千萬般感慨。(wwW. 無彈窗廣告)
想起在桃源山的那一夜,靖草的光芒瑩瑩絮絮,從他的睫毛上滴落。她癡癡想著相差三百年也沒什麼大不了,其實不過自欺欺人,滿心的無奈。
如今她卻覺得命運是可以相信的。
冥冥中,似有一雙手在為她安排,要與他相遇一場,可以將他這樣擁在懷裡。三百年,她或許不斷的修行轉世,就是為了見到他。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以為自己要這樣甜蜜地窒息而死,**的四唇終於稍稍分開一些。
芳准的手指細細摩挲著她的臉頰,熾熱的呼吸噴在她面上,像是美酒一般令人陶醉。
「……這樣一樁心事就了結了……」他喃喃說著,「早就想這樣做了。」
窗外還隱約傳來小乖委屈的嘰嘰聲,風過竹林的颯颯聲,以及鳳狄平緩冰冷的呼吸聲。
胡砂卻什麼也聽不見,甚至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回到,一個人蓋上被子睡覺的。
與全天下所有陷入愛戀中無法自拔的少女一樣,她的世界裡除了芳准一人,其他都再也容不下。
那夜她做了無數美夢,口角噙笑,甜蜜滲入眉梢。
這一刻,她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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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遠山五年來沒有任何變化,大門那處依舊擠滿了求仙問道的凡人,守在門前的依然是那幾個人。五年的時光對他們來說,像是只過了五天。
只是守在門前的那些清遠弟子,一見到胡砂與芳准,臉色都有微妙的變化,氣氛教人很不舒服。
芳准三人一獸一言不發,朝門內走去。胡砂跟在最後,忽覺那叫做白婷的中年女子輕輕抓住自己的袖子,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師妹,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以後可不要任性行事了吧?」
胡砂見她滿臉關切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暖,對她微微一笑。
白婷看了看芳准,又低聲道:「那些下三濫的謠言,你不用放在心上,許多人都是不相信的,都是些無聊之人在傳罷了。」
胡砂感激她純善,不由握住她的手,低低叫了一聲:「師姐。」
白婷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祖師爺應當在一目峰等著你們呢,知道你們要回來,他十分開心。」
他怎可能開心,胡砂在心裡想。金庭祖師只希望芳准回去罷了,不見得希望她跟著來,如今她身上裝著水琉琴,到哪裡都被有心之徒覬覦,回來一趟,等於是給清遠找麻煩。估計他巴不得她趕緊離開,滾得越遠越好。
芳准在前面喚了她一聲:「胡砂,跟上。」跟著便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把牽住她的手,帶到身前,攬住了肩膀。
後面果然傳來一陣陣倒抽氣的聲音,胡砂懷疑很多人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芳准低聲道:「你跟著我,一步也別離開。」
胡砂點了點頭,此刻再也不敢回頭去看白婷的臉色,埋頭進了大門。
金庭祖師還是那麼金光閃閃,端坐在一目峰毓華殿中,面無表情。
鳳狄大步走到他面前,跪下沉聲道:「拜見師祖,弟子已將師父帶回清遠。」
金庭祖師微微點頭,朝四週一掃視,守在殿中的八個大弟子立即垂手退下,沉重的殿門被關上,殿中陰暗寂靜,只有柱上幾顆明珠發出薄弱的光芒。
芳准緩緩放開胡砂,在他面前跪下,低聲道:「弟子拜見師父。」
金庭祖師沒有說話,只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忽而又抬頭望向胡砂,說不出是什麼樣的眼神,令她心中陣陣發顫,忍不住想跪下求饒。
然而想到昔日他在杏花林中無情地驅逐自己,導致後來的慘痛經歷,胡砂心中不由又興起一股倔強的意思來,咬牙僵在那裡,只朝他拱手拜了一拜,態度極勉強。
金庭祖師沒有與她計較,他將雙目闔上,良久,才輕道:「芳准,你起來。」
芳准從善如流地起身,立即握住胡砂的手,攥得死緊,像是生怕她馬上要消失一般。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望著他,目光中沉痛愛憐失望猶豫交錯而過,道:「芳准,知道我為何要叫你回來麼?」
他第一次沒有用「本尊」,而用了「我」。
芳准淡道:「師父,您既然已經派了鳳狄那般懇求我,我又怎能不回。無論叫我回來的理由是什麼,都不重要了,弟子如今身在這裡,師父有何責罰,弟子絕不推脫。」
金庭祖師從台上站了起來,背著雙手走到石柱那裡,不去看他,說道:「有人見到你與成魔的鳳儀交涉,令他為你竊取五件神器。說你妄圖利用神器五行之力成神,甚至不惜引誘自己的女弟子,叫她為你取得水琉琴。你可知,這些作為足以令你在地府中死上千萬次?」
芳准慨然一笑:「原來如此,師父是聽信了謠言。那麼弟子自當領罰,沒有任何異議。」
金庭祖師倏地轉身,目光灼灼:「我不信。」
眾人都是一愣。
他淡然道:「我不信自己帶了三百年的弟子會如此恣意妄為,不顧天理。更不信我的弟子會有這般惡毒的心胸,膽敢在我眼皮下做這等齷齪之事!我眼看著他長大,成仙,逍遙懶散,我更知他並非面上看來那麼沒心沒肺,我知他實際上有一腔熱血,容不下任何利己私心,甚至不惜與自己的師父翻臉。這樣的弟子,有人卻告訴我他自私惡毒,我會相信麼?」
芳准禁不住動容,靜靜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金庭祖師盯著他的眼睛,低聲道:「因為我不信,所以我必須把他叫回來,我不能讓謠言玷污我的弟子,也不能容忍他人因著謠言來欺辱我的弟子。所以你現在站在這裡,這裡是清遠!」
芳准將衣角一甩,緩緩跪了下來,叩首於地,輕道:「師父。」
金庭祖師不再看他,逕自踱步回去坐在台上,道:「今後你二人便留在清遠,兩百年之內不許擅自離開。」
兩百年,凡人成仙差不多便需要這麼久。
胡砂垂下頭,感覺到自己的眼眶慢慢濕了。她終於彎下身體,緩緩跪了下去,自始至終,一個字也沒說。
芳准輕聲道:「師父,弟子向來任性妄為。」
金庭祖師笑一聲,似有無限感慨,點頭道:「不錯,你自小便任性的很,說走就賺總是強迫師父來成全你。如今你也做了師父,為了自己的弟子寧可回來,又怎能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是你師父。」
師恩似海。
芳准恭恭敬敬地對他叩首三下,這才領著胡砂鳳狄飄然離開,回到闊別已久的芷煙齋。
三人離開後,金庭祖師面上卻現出一絲愁容來,扶著台上的鎏金鳳頭,緩緩坐下去。
一抹白衫自殿門處閃現,輕輕走到他面前,低聲喚道:「師父。」
金庭祖師神情疲憊,道:「……芳冶,你去查查,究竟謠言是從哪裡傳出,將那亂說話的弟子即刻趕出清遠。」
白面微鬚的芳冶含笑道:「師父,謠言都是無風不起浪,雖然弟子也不信芳准師弟會做出那種事,然而人言畢竟可畏,要這般嚴厲排查,只怕反而冷了弟子們的心。」
「荒謬。」金庭祖師眉頭皺了起來,「謠言就是謠言,何來無風不起浪之說,你莫非連自己師弟也不相信?」
芳冶垂頭:「弟子不敢。」
金庭祖師注視著他,到底忍不住又歎了一聲:「只可惜芳冷芳淨都已不在人世……如今為師身爆亦只剩親傳弟子五人……你辦事最為穩重,與芳准向來處的好。為師事務繁雜,不能專心照料他師徒三人,你替為師多為他心些。」
芳冶眸光微動,輕道:「師父說的是青靈真君那裡傳話過來的事情嗎?」
金庭祖師冷冷哼了一聲:「我清遠向來尊他是真君,他所作所為無論對錯,清遠亦不做任何評價,更不願插手。這並非懼怕於他--如今他卻要壓到清遠頭上來,清遠莫非就白白給他做踏腳石麼?」
芳冶垂手道:「弟子明白了。日後必然照看好芷煙齋,不令任何閒雜人等前去打擾師弟清修。」
金庭祖師微微頷首:「……你去吧。」
芳冶躬身退下,殿中陰暗,他眸中似有血光微爍,一閃即逝,面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