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一)

    俗話說,薑還是老的辣,雖然前一天龍王和山主鬧得不大愉快,不過隔天兩人就和什麼也沒生過一樣,又開始在筵席上互相吹捧,說得天花亂墜。

    覃川今天又吃多了,撐在案上聽著他們的場面話,睡意一陣陣滾上來。怎麼看那個白河龍王都是白白嫩嫩憨厚善良的胖大叔一隻,當真人不可貌相,他心裡那些小九九,山主又瞭解多少?

    她打了好大一個呵欠,旁邊的翠丫拉拉她的袖子,低聲道:「川姐別這樣,叫別人看見了多不好啊?」

    覃川扭頭笑瞇瞇地看著她紅潤的臉頰,看樣子狐十九果然吃了教訓,沒敢回去再找她,翠丫又恢復了往日的生龍活虎。她說:「你今天非拉我坐在前面,有什麼好東西要我看?」

    今天她本是不打算來的,奈何翠丫死活不依,不但要把她拽出來,還非要佔個前排的位子,只說要她陪著看好東西。天知道小姑娘藏著什麼秘密心思。

    翠丫臉上一紅,絞著手指低頭道:「也、也沒什麼啦。昨天十九和我說了,今天他要跳劍舞,是領舞的那個呢!所以我想靠近點看……」

    「……你喜歡他?」不是吧,才認識多久就喜歡上了?

    翠丫愣了一下:「倒也談不上喜歡,不過他長得好看嘛……我捨不得拒絕。」

    覃川突然慶幸這孩子不是個男人,否則以其花心風流的程度,只怕傅九雲拍馬也追不上。她下意識地朝高台上望去,優伶們都柔順地坐在龍王下,狐十九臉色白,勉強與別人說笑,兩隻胳膊卻用白布包了個結實,不要說領舞,動一下都有困難。

    她幸災樂禍地笑道:「翠丫,你的十九今天不能領舞了呢。」

    翠丫急忙抬頭張望,小臉頓時垮了:「啊!怎麼會這樣?!等下我去問問他!難道是受傷了?」

    只怕你去找他,人家也不敢見……覃川心虛地喝了一口茶。

    通明殿內正是熱鬧的時候,忽聽殿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三四名面容俊俏的男優伶每人手捧著一隻托盤,畢恭畢敬地跨進來,跪在地上朗聲道:「參見龍王大人!參見山主大人!這是龍王大人專程帶來的美酒佳釀,取了白河水底的香草加上各類珍稀藥材,糅合蜂蜜釀製而成的『相逢恨晚』。請諸位大人品嚐。」

    山主摸著鬍子呵呵笑:「龍兄太客氣了!竟還帶了美酒前來助興。」

    龍王得意洋洋拍著肚皮:「老兄你可別小看這相逢恨晚,上回白狐王出價二十顆龍眼大的明珠,想求我一壇相逢恨晚,我可都沒答應!這次我帶了四壇,除去你我二人,也給你手下得意弟子們嘗個鮮吧。」

    山主果然頗為心動,急忙吩咐弟子們將托盤上四隻不大的酒罈呈上來,封口一揭,那濃而不艷,幽而不散的酒香頓時飄滿整個通明殿,連覃川也忍不住多吸兩口氣,暗讚:好香!

    青青最為乖巧,先倒了兩杯酒,跪著送到兩人案邊,柔聲道:「師父,有美酒怎能沒有歌舞?小徒近日排演了東風桃花曲,願為佳客獻上一舞。」

    山主微笑頷,瞥了龍王一眼。這兩天成日看優伶們的歌舞,搞得好像他偌大個香取山家裡沒人才似的,青青請命,趁機打壓一下龍王的威風,自然求之不得。

    倒是龍王有些驚奇:「哦?東風桃花曲?自大燕國被滅之後,此曲已成絕響。今天我可真要好好欣賞一番!」

    青青笑得猶如春花綻放,急忙拍手喚來眾弟子們上台準備。這邊龍王正在吩咐優伶們給座位靠前的山主大弟子們倒酒,傅九雲饒有趣味地端起面前的白石杯。那名叫相逢恨晚的酒性質相當奇特,滿出杯緣一寸,居然絲毫不墜,酒色碧如翡翠,靠近只覺香氣幽遠;離遠些,那香反而變得醇厚醉人,果然是萬金難買的好酒。

    他起身溫言道:「弟子大膽,想請一個人同飲此酒,請師父成全。」

    山主今天心情好,頷答應了,傅九雲這便慢悠悠走到台前,朝下面張望。覃川正在喝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惡寒,縮著肩膀不敢抬頭,冷不防傅九雲大聲喚她:「小川兒,你上來。」

    霎時間,殿內所有人包括山主的目光都落在她腦袋上,覃川手裡的茶杯一抖,「嘩」一下倒了,打濕翠丫半條裙子。不過翠丫現在已經傻了,沒半點反應,張大了嘴,顯見著是下巴要脫臼的趨勢。

    通明殿裡突然變得很安靜,大家都看著這個其貌不揚的小雜役,她神色平靜地放正茶杯,神色平靜地起身撣撣裙子,再神色平靜地走上高台,坐在傅九雲身邊。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有半點諸如羞澀、不安、害怕之類的情緒,果然是有些不簡單。

    「在下面吃過飯了吧?」傅九雲臉皮之厚不輸給她,旁若無人地替她把腮邊亂理順,明擺著告訴別人:我們倆之間就是有姦情,怎麼著吧?

    眾目睽睽之下,覃川索性破罐子破摔,當仁不讓地抓了個果子吃,一面膽大包天地皺眉評價:「也就一般般。」

    眼看場子就要僵在這裡了,青青趕緊又拍了拍手,女弟子們立即會意,捧著樂器繞台坐成一圈。青青領著一眾跳舞的女弟子飄然上台,婉約地向山主龍王二人行禮。樂聲正要奏響,山主忽然想起什麼,急忙揮手,轉身問臉色冷淡的左紫辰:「玄珠如今在太微樓可有一月?」

    左紫辰欠身答道:「回師父:還有五六日。」

    山主有些感慨:「今日難得有龍王送來好酒,她貴為金枝玉葉,又豈能虧待了她?這便讓她出來拜見龍王吧。」

    左紫辰面無表情,說了聲是,起身走了出去,衣角擦過覃川的腳背,他沒有回頭。覃川嘴裡的果子再也吞不下去,放在嘴裡嚼了又嚼,味同嚼蠟。

    沒過一會兒,左紫辰便領著玄珠回來了。她在太微樓的一個月顯然過得不大好,憔悴得厲害,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不過這些都比不上她面上那種幽怨傷心的神情,她兩眼只盯著左紫辰的後背,像是馬上就要哭了。

    山主微微皺眉,咳了一聲:「玄珠,上來拜見白河龍王。」

    玄珠勉強收拾了糟糕的情緒,急急上台,忽見覃川靜靜看著自己,她不由放慢了腳步,兩人的視線在半空膠著徘徊,誰也不撤退,直到她跪在山主台前,叩於地,低聲道:「不肖弟子玄珠拜見師父,拜見龍王大人。」

    這個素來高傲的女子,寄人籬下到今日,也不得不低頭了。不想看她低頭的模樣,覃川別過腦袋。手掌忽然一暖,被人緊緊握住,卻是傅九雲。他沒有看她,只是攥著她的手,低頭去喝那杯相逢恨。喝了一半,卻遞給她,低聲道:「要喝麼?」

    覃川勉強笑著接過來,想像平常說句玩笑話,不知為何又說不出來,只好東拉西扯:「這酒的名字蠻好聽的,相逢恨晚,不愧是仙家的東西,名字都那麼有意境。」

    傅九雲托著下巴轉頭對她笑:「既然相逢,就沒有恨晚一說。只要是我喜歡的,無論怎樣都會成為我的。」

    她原本已經把酒杯靠在唇上,聽他這樣話裡有話,再也喝不下去了,好像喝了就等於贊同他的話似的。放下杯子,她乾笑兩聲:「九雲大人果然是……那什麼,英雄氣概……」

    他沒說話,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錯開五指,摩挲她指間嬌嫩的肌膚。

    長笛聲起,東風桃花曲終於開場,長袖如流雲,纖腰似雪舞,數不盡的風流繁華,連山主看得都有些愣。

    可是覃川沒心情看,她正小心翼翼努力著要把手從某人手裡奪回來。拔啊拔,一根手指出來了、兩根手指出來了……眼看半隻手即將脫離魔掌,他忽然又全部抓回去。他食指和中指上有厚厚的老繭,在她掌心繞圈摩挲,又麻又癢。

    覃川癢得幾乎笑出來,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大人啊……您看青青姑娘的舞,跳得真好。」

    傅九雲笑了笑,低聲道:「我見過最好的,所以次一等的,都入不了我眼。」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美好回憶,他笑得極溫柔,連聲音也變得溫柔:「川兒,我是個自私且自大的男人,我只要最好的。她願意,我這一生都不會離開她;她不願意……不願意也會是我的——你懂嗎?」

    她的喉嚨彷彿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連左紫辰也未曾說過的話,居然是他說出來了。心底有浪潮瘋狂地洶湧而上,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她只能咬著牙,定定望著前方某一點,讓垮堤的情緒不至於摧毀表面的平靜。

    世間人情冷暖,變幻莫測,一生是很長的時間,怎能那麼輕易說出口?可是他的語氣、表情、手心的溫暖都告訴她:這絕不是假話。像是已經堆積在心底有很多年了,明明很寶貴,如今偏偏裝作毫不在意晾出來,被傷害被拒絕也全然不懼。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沙啞:「……我不懂。」

    他微微一笑,並不在意:「總會懂的,因我不會放手。」

    她猛然眨了眨眼睛,眼淚快要掉出來了。青青在台上跳了什麼,龍王說了什麼,甚至玄珠朝她這裡看了多少次,她都無法注意。傅九雲的手掌撫在她臉頰上,像是在呵護一朵柔弱的花,他帶著酒香的唇靜靜靠上來,在她冰冷的臉上吻了一下。

    「大燕國的帝姬,你還要騙我多久?」

    他平靜地問她。

《三千鴉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