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眉山居挺好的。自魂燈被點,天下再無妖魔,來找眉山君辦事的人也驟然減少,日子清閒了許多。他閒得每日只是吃吃喝喝,一年多下來,整個人胖了大圈,以前那骨瘦嶙峋的模樣是看不到了。覃川覺著,他再這麼展下去,只怕會變成白河龍王那樣一顆球。
國師落的咒一日比一日厲害,最嚴重的時候,她有近一個月不能下床,每日每日陷入深度的昏迷中。
她以為自己挺不過去,趁著清醒的時候,趕緊找了眉山君來交代遺言:「倘若魂燈有朝一日被滅,九雲能回來了,替我告訴他,我在奈何橋邊等著,大家一起投胎轉世。我會瞞過陰差,絕不喝那忘川水。」
眉山君什麼也沒說,只是鼻頭紅得像顆蘿蔔,學了小媳婦的模樣掩面狂奔而出,撞倒不少花花草草。覃川想笑,可下一刻又痛得暈死過去,再不知人事。
後來咒文被解開,覃川還特地提了好酒找眉山君秉燭夜談,想問問他到底是找了誰替自己解咒的。她以為快死的那會兒,模模糊糊聽見他和人說話來著,依稀聽見「小湄」「我答應你」之類的話語。
眉山君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捧著水桶般大小的酒杯突然就哭了起來,一個勁兒捶胸頓足:「死傅九雲!你醒了這筆賬老子要和你算清楚!老子為了救你女人,連情敵都求上了!老臉往哪裡擱喲!」
覃川趕緊從酒缸裡又舀了一桶酒給他滿上,連連賠笑:「多謝師叔救命之恩,原來您是找了那只戰鬼。是答應了什麼條件麼?」
眉山君淚流滿面,長吁短歎,不管她怎麼問,都不肯再說。
覃川只好哄他:「師叔放心,既然咒文已經解開,我也可以四處走動走動了。您告訴我小湄在哪裡,我去找她,幫您說說好話,保管哄得她心花怒放,過來眉山居陪您。」
他掛著兩條淚,雙眼光看她:「……真的?」
「十足真金的真。」
「可是可是……她身邊總跟著那只戰鬼……」
「我不怕戰鬼,再說我是女的嘛,他也不能拿我怎麼辦。」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眉山君心花怒放,還要擺出矜持的小樣兒,躑躅半日,才期期艾艾地說:「她在挽瀾山一帶,那邊還盛產一種叫春醪的好酒,記得幫我帶幾缸回來。」
覃川哭笑不得地答應了。
臨行時,眉山君給了她一幅辛湄的小像,看那筆法靈動瀟灑,竟是傅九雲畫的。覃川盯著那畫看了半日,心中感慨,笑道:「師叔這裡竟還有他的畫,我的那些都已經……」
自他魂飛魄散之後,畫的畫也都成灰了,連一片碎紙屑也沒能留下。
眉山君拍拍她的肩膀:「傻孩子,我是仙人嘛。不過這畫可不能送你,是我的命根子啊!你要注意,千萬別沾了水,也別弄髒了皺了……」
絮絮叨叨交代一堆,眉山君將自己的牛車借給她一輛,繼續交代:「老牛不需餵食,每日早中晚給它飲三壺美酒就成。你這一去也別太久,若是人執意不肯來,不要勉強,那戰鬼脾氣不好的……散散心,就回來吧。我看變數就在這幾年了,魂燈遲早要滅。」
她微微一凜,疑惑地用眼神問他。
他只說:「言盡於此,總之要保重,別太任性,不是還要等著他回來麼?」
不錯,如今咒文解開,一年她等得,十年也等得,就是等五十年,八十年,又有什麼呢?只要她還活著,就一定會等下去。
覃川駕著牛車施施然往挽瀾山飛去。挽瀾山是西方瓊國皇陵,山腳下也沒什麼有規模的大鎮子,不過零零星星住著幾百戶人家,還有一大半是為了看守皇陵大門留下的。當年她和先生就是找了這麼個僻靜地方,先生的墓地也在山下,這一路可說是駕輕就熟。
那畫紙上的辛湄是個十分出色的美女,更兼身材修長,按說在挽瀾山這麼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應當十分注目才對,可她拿著畫問了不下幾十人,卻沒一個認識的。
覃川問了一路,難免口乾舌燥,找了家酒館進去歇息。還記著眉山君的吩咐,替他買了五缸春醪,嚇得酒館裡那些夥計掌櫃下巴都要掉地上,結結巴巴:「姑、姑娘,你一個人,喝的完那麼多酒麼?」
她嘻嘻一笑,惡作劇的心頓時生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喚出猛虎,把五缸酒放在它背上,一路飄飄蕩蕩送上牛車,吩咐給眉山君送了再回來。轉頭一看,酒館裡客人嘩啦啦跑了大半,剩下那些夥計們縮在角落裡,戰戰兢兢抖成一團。
荷包裡正巧沒多少銀兩了,她大搖大擺抽了張凳子坐下,冷冷吩咐:「上好酒,上好菜。」
公主她今天,要吃霸王餐了。
酒正喝到一半,忽聽門外腳步聲陣陣,有個很熟悉的女子聲音抱怨著響起:「皇陵那麼大,鬼知道山主要的同心鏡在哪裡!以前這些搜刮寶物的東西都是九雲做,如今他偷了魂燈跑走,苦差事就落到咱們身上,找了三四天,我腳都酸了!」
覃川手裡的酒杯差點砸了,愕然轉身,只見一行四五個香取山的弟子風塵僕僕地進了酒館,當頭那人一身綠裙,容貌艷麗,正是許久不見的青青姑娘。走在最後那人紫衣長袖,雙目緊閉,竟是失蹤已久的左紫辰。
覃川豁然站起,急道:「紫辰——!」
那些弟子們都是一怔,左紫辰更是愕然,想不到在邊陲之地的小酒館會突然冒出來一個美貌陌生的姑娘喊自己名字。他拱手上前,聲音淡漠:「在下正是左紫辰,不知姑娘何人?在下並不曾識得姑娘。」
覃川上前抓住他的袖子:「你怎麼回香取山了?那天究竟怎麼回事?你和玄珠……」
青青忽然咳了一聲,將她輕輕一推:「姑娘,借一步說話。」
她把覃川拉到門外,神色嚴肅:「我看姑娘與紫辰應當是舊識,有些事你或許不知。希望你莫要在他面前再提起玄珠這兩個字,年前他回到香取山已是求了山主替他消除記憶,如今是什麼也記不得了。你若總是提玄珠,叫他想起什麼,豈不令他痛苦?」
消除……記憶。覃川怔怔看著左紫辰,他神態安詳,全無之前的苦忍澀然。原來、原來他又遺忘了,不過這一次是他自己的意願。
「紫辰下山那段日子究竟生了什麼事,姑娘可否知曉?還請告訴我們……是不是玄珠出事了?她和另一個名為傅九雲的弟子一直未回,姑娘若是知道緣由,也好解我們疑惑,莫讓他二人白白背了偷取寶物的黑鍋。」
覃川慢慢閉上眼睛,隔了很久,才低聲道:「我……也不知道。算了,他忘了也好。抱歉,方才是我失態。」
她坐回位子上,背對著眾人,耳中聽見左紫辰低柔的聲音與同門說笑,心中滋味複雜之極。
當日是玄珠點了魂燈,不知他二人有什麼糾葛,興許那是一段不堪回的經歷,忘了也好。誰也沒有資格責怪他選擇遺忘,畢竟每一顆人心都是不同的。忘記一切的時候,他反倒過得快樂簡單,何不繼續下去呢?真相往往不很美麗。
從香取山弟子們的話語裡,她得知皇陵裡有一位瓊國將領看守,傳說是有戰鬼血統的。覃川不由苦笑,怪不得她找了好幾日也沒找到辛湄,原來她和戰鬼在皇陵裡住著。瓊國的風俗竟然如此古怪,不讓戰鬼上戰場,反倒叫他來看守皇陵,住在墓裡。
為了達成眉山君的心願,她特意潛入皇陵中找那兩人商談一番,豈知他二人竟是早已成了婚的夫妻,還是瓊國皇帝親自下旨賜的婚。
她臨走的時候在肚子裡不知將眉山君罵了多少遍,人家是夫妻啊夫妻!他居然從來不說!成天念著別人老婆的仙人是什麼仙人?差點就幫他干了拆散夫妻的壞事。怪不得人家戰鬼直接找上門,那麼殺氣騰騰地,誰的老婆被別人拐走不會想殺人?沒把眉山君大卸八塊,算那只戰鬼客氣了。
覃川寫了一封措辭委婉的書信,叫靈禽給眉山君送了去,至於他看完之後是哭是鬧,是捶胸是頓足,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駕著牛車,去挽瀾山下給老先生掃了墓,從此便開始漫不經心的四海遊歷。她想找傳說中的陰山,魂燈是陰山神龍嘴裡銜的神器,招引十方八荒之妖的魂魄,上古時神鬼大戰據說派上了很大的用場。
傅九雲既然因魂燈而生,那麼去陰山興許能找到什麼線索。
一晃匆匆四五年過去,因著魂燈神力日益強盛,對各大仙山福地亦有不小的影響。為了防止自家仙山中好不容易生出的仙花精仙草精們被魂燈勾走,許多能力強大的仙人已設下結界,自產自銷,自給自足,凡人與仙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妖,仙人亦避世不理,從此真正成了凡人的天下。天原國繼續征戰四方,驅使的再也不是妖魔大軍。聽聞二皇子亭淵用兵如神,鏖戰數年,幾乎從未吃過敗仗。
或許天原真的要一統中原,眉山君說的對,國與國的紛爭從來不會停止,只要有人在,紛爭就在所難免。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原八方諸國素來戰亂不斷,也許現在就到了合的時候。
她心所繫的大燕百姓不再受妖魔所苦,歸入天原版圖後,皇族實施仁政,免稅三年。那哀鴻遍野的哭聲終於停了。
天下間再沒有可讓她掛心的事,除了傅九雲。
他究竟何時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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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來到,覃川仍在苦苦尋找陰山的路上,眉山君忽然派靈禽送了一封信給她。
「年前天原二皇子送還魂燈,其妻湖公主素有『神之眼』之稱,已將魂燈熄滅。二皇子雲,卿有恩與他,許諾燈滅後三百年內不再驅使妖魔,卿盡可安心矣。九雲歸來在望,回回!另,莫忘了買些美酒。」
信紙飄飄揚揚滑落地上,覃川不禁淚流滿面。
回來了,他回來了!
她回頭望著遙遠的東方,那裡漫山遍野開滿了春花。
她聽見了花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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