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不明白為什麼那一刻自己會不敢看褚桓的眼睛,反正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下意識地避開了褚桓的目光,很快,他覺得自己這樣躲躲閃閃有點莫名其妙,於是硬著頭皮又把目光移了回來:「我……」
誰知就這麼微微停頓了一下,南山已經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他好像個走神的時候被突然叫起來提問的小學生,腦子裡頃刻間進了一罈子水,把什麼貨都洗乾淨了。
南山心裡緊迫的想:「說點什麼,我得說點什麼。」
於是他本能地用起了自己的母語,把一口離衣族話說得飛快,欲蓋彌彰般地解釋說:「不是和你說好了要跟緊我嗎?你又看不見,怎麼能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呢?想再受一次解毒的罪嗎,我是被你嚇了一跳……」
南山的話到這裡戛然而止,因為他感覺自己完全就是在絮叨,說得都是屁話,他兩腳倒換著動了動,一時間更難為情了。
所幸,南山這一番離衣族話說得顛三倒四、毫無章法,語速更是快得幾乎逃脫地球引力,所以褚桓這個半吊子一個字都沒明白,滿耳朵充斥著一堆亂碼。
褚桓不知該如何在這種危急關頭回應一堆亂碼,只好假裝淡定地說:「好的,我知道了,你嘴皮子還挺利索的——你能想辦法堵住他們的號角嗎?」
這句問出來,南山終於有了回答的餘地,他立刻彷彿鬆了口氣似的,慌忙撿著這個台階下來:「太多了,不行。」
褚桓:「如果只是剛剛吹號的那個呢?」
南山猶豫了一下,飛快地否決了這個想法:「雖然可以,但是一旦他們發現他的號角吹不出來聲音,馬上會有下一個接著頂上,沒用。」
褚桓:「兩邊一旦打起來,情況會很混亂,他們每個人都記清楚全部順序的可能性不大,我想他們必定只是緊盯著自己的前一個人,萬一前一個人死了,後一個人立刻接過號角指揮。」
南山眼睛一亮,馬上反應過來:「所以後一個人必須跟著前一個人!」
「你有辦法引他們跟著跑嗎?」褚桓壓低聲音問,「一旦他們被拉動地跑起來,必然是一個追著一個,你叫族人埋伏好,到時候同一時間動手,偷襲也好,放箭也好,單數的留下,雙數的幹掉,幹掉六七個人,他們就得亂。」
南山聽了,果斷打了個呼哨,週遭頓時有好幾個隱藏的族人冒了出來——看來只有大山那種年紀的傻小子會把自己弄成活靶子,年紀大一點的人全都經驗十足,到了地形熟悉的地方,他們馬上會鑽到房前屋後樹林草叢中,誰都找不著,卻隨時能出來露一口尖牙咬下敵人一塊血肉。
南山飛快地交代了他們幹什麼,儘管他連為什麼這樣做都沒有說,但仰仗多年來在族中確立的威信,族人們雖然不明所以,但全無異議,立刻分頭行動。
南山拎起族長權杖,遞到褚桓面前:「給我點火。」
褚桓的煙被南山扔了,打火機卻還在,那權杖極容易點燃,頂端異色的火苗一經觸碰,頓時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發出一團顯眼的光暈。
火光一亮,褚桓和南山立刻心有靈犀般地分別向兩個方向閃避,果不其然,下一刻,被火光吸引來的「瘋狗」利爪已經到了跟前。
兩人分兩邊從院牆兩側繞出去,南山最後有些憂慮地看了褚桓的背影一眼。
儘管見識了褚桓方纔那一刀,他還是心慌,忍不住想,萬一方才只是運氣,下一次就劈不准了呢?就算不是運氣,萬一有什麼意外呢?
這讓南山的腳步停頓了一下,險些被一隻「瘋狗」追上。
南山虛虛地抬手一扇,「瘋狗」好像挨了狠狠的一巴掌,脖子往旁邊一扭,「嘎吱」一聲斷了,重重地倒了下去。
南山勉強壓下心裡那些血淋淋的想像畫面,他決定相信褚桓——因為他記得褚桓說過,重要的事絕不會隨口胡說。
但縱然他這麼下定決心,偏頭發現褚桓人影一閃就不見了時,南山心裡還是不免七上八下了起來——看不見人,他就會七上八下。
南山一刀捅穿了一隻跑到他跟前的「瘋狗」,隨手抓住了「瘋狗」脖子上的扁片人,像撕衛生紙一樣把他撕成了兩半,隨手丟在一邊。
他手中權杖上的火焰迎風不晃,晦暗的天光下如一團飛快劃過的流星,游刃有餘地繞著族中房舍於樹林遛起了「瘋狗」。
由於拉怪的這位很靠譜,「瘋狗」群很快以拿號的為首,一個追一個追成了一條縱隊。
拿號角的扁片人正打算再次吹響號角,令其他同伴合圍南山,卻覺得一股氣流堵在了他的號角,吹不出聲音來。
南山似有所覺,回過頭來冷冷地對他一笑。
那扁片人正要回頭示意自己下一個人接過指揮權,然而才一回頭,他眼前頓時一片血光。只見一根三稜刺從高處俯衝而下,精準無比地將他身後的「瘋狗」和它脖子上的扁片人一起戳了個對穿。
褚桓拔出尖刺,遠遠地對著南山的方向伸手做了個假裝脫帽致意的動作,然後閃身躲開一道風箭——再次不見了蹤影。
離衣族人一般不戴帽子,南山當然不知道他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但是耳根不明原因地發起燙來,南山強迫自己分出大部分的精力關注身後的敵人,腦子裡只剩下一點點空間,全給了褚桓帶著笑意掃過來的眼神。
這麼一想,他雖然形容堅毅,腳步絲毫不亂,心裡七上八下的十五桶水卻一起打翻,鬧起了水災。
見褚桓一擊得手,埋伏的族人們立刻像南山吩咐的那樣,幾根冷箭幾乎同一時間射出,例無虛發地將 「瘋狗」脖子上的扁片人們拗成了死不瞑目的造型。
扁片人的指揮果然亂了,同一時間四五個號角吹響,在場「瘋狗」都不由得停頓了一下,不知道該聽哪一個,一時間風箭亂卷,毫無章法。
小芳帶著一幫族人中途殺出,將敵人的縱隊攔腰截斷。
守山人與驅趕著「瘋狗」的扁片人登時陷入了一團混戰。
二踢腳將他受傷的好兄弟大山安置在了大白石頭後面,給了他一個小弩防身,然後起身迎上了逆風而來的黑色怪獸。
他幾乎殺紅了眼,在穆塔伊群中不知進出,被對方糾纏著近身鬥了起來。
沒多久,二踢腳的前胸後背就給抓了兩道深深的血痕,他不由得踉蹌一步。
僅是這一步,一條「瘋狗」穆塔伊就在脖子上的扁片人指揮下猛地衝了上來,狠狠地撞上少年的後背,將他撞倒在地,然後一腳踩住他的後脊。
那怪物體重幾百斤,傾力一踩幾乎要把他的骨頭活活踩斷,二踢腳眼前一黑,痛苦地噴出一口氣。
扁片人:「啊——哈喲!」
踩著二踢腳的「瘋狗」隨著自己主人的命令,張開大嘴,準備一道風箭結果了腳下的小螞蟻。
二踢腳掙扎著發出怒吼,手指狠狠地陷入了地面的細草中。
突然,他後背陡然一輕,用力過猛的二踢腳一下子翻了過來。
一根暗色的三稜刺神鬼莫測地冒出來,就在「瘋狗」張嘴的那一瞬間,筆直地從它的嘴裡戳進去,一直穿透了喉嚨,「瘋狗」聲都沒吭一下,當即血濺三尺,正好噴了二踢腳一臉……不幸的是,那少年由於太過驚詫,還沒來得及閉上嘴。
二踢腳:「……呸呸。」
褚桓一隻手拎起瑟瑟抖成一團的扁片人,隨手在他身上抹了抹三稜刺上的血,扁片人嘴裡發出嘶啞尖利的聲音,褚桓仔細一聽,有一點像離衣族語,只是他聲音太難聽,說得又太快,以褚桓的水平聽不大懂。
他頗有研究精神地將扁片人拎在手裡抖了兩下,扁片人隨風飄揚,像一張紙一樣發出「簌簌」的聲音,褚桓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驚奇地對二踢腳說:「哎,這東西真軟啊!」
二踢腳:「……」
隨後,褚桓試探著用三稜刺輕輕戳了那扁片人一下,只聽「噗嗤」一聲,那東西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掙動了一下,死了。
褚桓擦了擦手,把屍體扔在一邊,遺憾地說:「可惜不大結實,對吧?」
……不然呢?您想拿來做雙靴子麼?
二踢腳不認識一樣地看著他,呆呆地點點頭。
褚桓看了他一眼,從兜裡翻出一張餐巾紙,他自己都忘了這是哪次在外面小飯館吃飯的時候順手裝起來的,皺得掉渣,也分不清是用過還是沒用過的,然而褚桓自己已經邋遢成這幅德行,居然還好意思「寬裕待己嚴於律人」的嫌棄二踢腳,指著那少年的臉說:「快趕緊擦擦吧,哎呦。」
說話間,另一隻穆塔伊向他撲過來,褚桓一拳橫掃它的側頸,將「瘋狗」的腦袋被打得往一邊歪去,還沒來得及歪回來,褚桓的短刀已經遞到,將它脖子上扁片人的腦袋切了下來——在圍觀了幾次春天大姐取血取腦漿取毒囊之後,「瘋狗」的解剖圖已經完完整整地進了褚桓的腦子,他已經知道怎麼用最省力的方法對付這玩意了。
解決了扁片人,褚桓一點多餘的活也不肯多幹,交代二踢腳一句:「傻大個給你了。」
說完轉身就走。
二踢腳與驟然失去指揮的「瘋狗」面面相覷了片刻。
「瘋狗」穆塔伊:「吼嗷……」
還聲蕩氣迴腸的吼聲還沒完成,它就被跳起來的二踢腳把脖子砍掉了一半。
二踢腳感覺自己內心的自尊遭到了尖銳的刺痛,一時間居然忽略前身後背的血口子,無比悍勇地衝殺了出去。
失去指揮的「瘋狗」已經成了一盤散沙,雖然凶殘,但已經組織不起成片的風箭,而守山人幾乎是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在和這些東西戰鬥,隨著一個又一個自亂陣腳的扁片人被殺死,場中局勢很快逆轉過來。
南山熄滅了權杖上的火苗,森然喝令:「殺光他們!」
反擊與屠殺開始了。
小芳馬上帶了幾個人在山下組成了一道封鎖線,不放過一隻漏網的「瘋狗」。
褚桓的腳尖在一條剛被他幹掉的「瘋狗」身上戳了戳,「瘋狗」脖子上的扁片人被他帶起的刀風削下了半張臉,正在地上打滾嚎叫,這些小東西沒什麼戰鬥力,因此褚桓一時沒去管它。
他抬頭看了看,感覺此時似乎已經進入了最後的清掃。
於是褚桓偷了懶,把刀和三稜刺擦乾淨收了起來,一邊拎起扁片人,一邊回想自己方才在南山面前騷包的所作所為。
「我好像有點太不穩重了。」他自我反省。
這時,褚桓聽見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齊刷刷的喊聲:「賤人大王!」
褚桓幾乎哆嗦了一下,一回頭,他才發現自己是不知什麼時候靠近了族長的院子,一排被保護在院子裡的熊孩子正趴在牆頭看著他,歡天喜地地衝他招著手。
花骨朵和她的小跟班交頭接耳地問:「『拿來玩』怎麼說來著?」
她的小跟班竟頗有學霸氣質,聞言很快地給出了普通話版的答案。
花骨朵自以為悄聲地對其他孩子吩咐說:「我喊『一二三』,然後我們一起喊這個,聽到沒有?一二三——」
眾孩一起指著褚桓手裡半條命的扁片人,齊聲說:「賤人大王,拿來玩!」
褚桓:「……」
這是拿來玩的嗎?!
褚桓糟心地看了一眼族長家院門口守著的馬鞭,馬鞭羞澀地衝他笑了一下,開口說:「好賤人,沒事。」
褚桓:「……」
這稱呼都快把他叫得沒有交流欲/望了。
牆頭上的小禿頭尤為激動,為了顯示跟褚桓很熟,他就像一條敏捷的肉蟲子,扭扭噠噠地翻過了牆頭,縱身就要往下跳。
褚桓一見此情此景,方纔的氣定神閒頓時蕩然無存,他連忙把手中奄奄一息的扁片人丟給了牆頭上的崽子們,然後仗著自己腿長,轉身就跑沒影了。
可憐的小禿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騎在牆頭上,發現儘管自己和真愛經過了一番同生共死,真愛的本質依然是個渣,見眾孩齊齊地把目光投向自己,他頓覺悲從中來,騎在族長家的牆頭上委委屈屈地抽噎了起來。
南山一見褚桓向他走過來,提起的心頓時放了下來,他本就是個較真的人,察覺了自己的不對勁,立刻在原地仔細地思考起為什麼來。
直到褚桓伸出一隻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南山還在呆呆地看著他。
南山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褚桓手指上的白金戒指反射出一點光晃了眼。
他的眼神先一凝,而後變黯,最後完全收回了視線,悶悶地不吭聲。南山單手握著族長權杖,半身都是血,看起來有種煢煢孑立的可憐相。
褚桓從背後攬住他的肩膀,奇怪地問:「哎,怎麼了?」
「沒什麼,」南山有點落寞,他咬咬牙,片刻後重新打起精神,勉強笑了一下,問褚桓,「我要去看守門人怎麼樣了,你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