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波意圖偷襲的扁片人,是被守門人和守山人活生生追殺到這裡的。
魯格如果也有字典,那裡面恐怕是沒有「適可而止」四個字的,一代代的守門人族長幾乎與山門同壽,經年日久,他自己已經成了山門的化身,膽敢冒犯山門的,只要他還有爬的力氣,就必然會將對方趕盡殺絕。
袁平吹出一聲如出一轍的長哨,這大概是守門人的天賦技能,哨聲很特別,尖銳悠長,穿透力極強,離得近了幾乎刺痛人耳,仔細聽,居然還有一點防空警報的意思,裡面微妙的長短差別蘊含的意思,外人是聽不出來的,只有他們自己能溝通。
哨聲遙遙地一應一答,大約相當於別人的三言兩語,袁平嘴上忙著,手裡也沒閒著,他揮刀斬首了一隻穆塔伊,騎在那黑傢伙脖子上的扁片人一頭栽下來,被袁平一腳踩斷了脖子。
與此同時,袁平還抽空關心了一下南山:「是我們族長帶人來了——南山族長,你怎麼樣了?」
風傷解毒的藥效果立竿見影,過程如萬蟻鑽心,是一場讓人痛不欲生的酷刑。南山的手已經無法抑制地開始發抖,然而他一邊是褚桓,一邊是袁平,無論面向哪邊,南山都不願意示弱。
於是他就這麼強忍著,人不人鬼不鬼地微笑了一下。
此時,南山的傷口處已經開始冒出紫黑的毒血,這代表解藥開始起作用了,褚桓是親身嘗過這滋味的,他當下也不廢話,一彎腰在南山的膝窩重重地敲了一下。
南山總是沒有防範他的意識,結結實實地挨上了這明目張膽的偷襲,腳下一軟,就喪權辱國地被褚桓抱了起來。
南山:「放……」
褚桓:「閉嘴。」
骨肉俱全的真人可不像枉死花裡那副骨頭架子,份量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縱然僅僅一個人體的負重褚桓還承受得了,但他的行動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
褚桓:「袁平,掩護一下。」
所幸,這一大批扁片人與穆塔伊雖然規模有點唬人,但其實已經潰不成軍。
穆塔伊只是畜生,扁片人一捏就死,唯一麻煩的是那黑乎乎的怪物會四下亂噴,毫無目標的風箭此起彼伏,不易閃避。
這時,褚桓感覺到一陣風從腳下吹來,起勢平緩,幾乎有種「起於青萍之末」的意思,然後它飛快地旋轉,擴散,以他們幾個人為中心,打著卷輻射出去,就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漩渦中間不怎麼能感覺到風力強弱,但是風力越往外就越是暴虐,南山這一次幾乎是傾盡全力,林中樹木跟著東倒西歪,如颱風過境。
那陣颶風就這樣打散了亂飛的風箭,為這幾個人掃出了一條短暫的通路。
然後南山徹底脫力,軟綿綿地靠在了褚桓神身上,他的氣息淺而急促,連睜眼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受傷的手臂垂在一側,毒血一直在往外流,失血讓他渾身發冷,神智也越發搖搖欲墜,幾乎出現了幻覺。
漸漸的,在南山耳朵裡,滿世界的喧囂都彷彿在離他遠去,他所知所感,只有褚桓那彷彿變得無限大的心跳聲,也只有褚桓貼在他身上的掌心裡帶著的、讓人難以抗拒的溫暖。
那麼須臾片刻,南山的心脫離了他的意識,他忘了自己在哪,只是糊里糊塗地想:「我這是死而無憾了。」
此時人聲終於接近了,守山人和守門人不愧是天生的戰士,只要數量上沒有被碾壓式的絕對劣勢,虐怪物是專業絕活。
上面傳來哨聲,袁平同聲傳譯:「走這邊,跟著我!」
說完,他貼住一邊的山腳,踩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帶著其他人迅捷如履平地地往高處跑,而後雨點般的箭矢從天而降,除了給他們幾個人留出了一條靠山腳處的小徑外,對於其他地方就是無差別攻擊。
可惜扁片人的智商過高果然是個大麻煩,眼尖的小怪物們被射死一批後,立刻發現了袁平他們這一夥人的動向,嗚嗚地吹起號,提醒起自己的同伴們,它們驅趕著成群的穆塔伊追了上來——凶殘的守門人從不肯傷害自己的族人,得讓他們投鼠忌器。
這個時候,人和怪物幾乎是在飛簷走壁的環境中玩命拼速度。
就在最近的穆塔伊幾乎追到斷後的大山,張開嘴打算開始噴毒液的時候,一個人影突如天降,手持長而窄的利器,裹挾著無匹的厲風,悍然將那怪物的脖頸捅了個完美的對穿。
那人的皮膚與頭髮黑白分明,眉目陰柔得近乎昳麗,一身森然的戾氣如水鬼。
袁平:「族長!」
正是魯格。
新生的守門人在他們自己族長看來,就像個難能可貴的孩子,魯格神色一緩,帶著一點含蓄的笑意瞥了袁平一眼,慈祥得讓守山人們看來毛骨悚然。
而後魯格看見了褚桓抱著的南山,目光一凝:「風毒?」
褚桓說:「藥已經灌下去了。」
魯格點點頭,回身撮唇作哨,而後橫刃胸前,對這幾個狼狽不堪的人一揚下巴:「先走。」
數十個守門人和守山人中的勇士接連跳下來,橫衝直撞地闖入黑怪物穆塔伊群,頓時掀起了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褚桓腰間箭囊裡總共剩下了三根箭,他們這一夥人眼下可謂是彈盡糧絕,因此也不和魯格客氣,當即避入守門人的戰線之後。
不到半個小時,除了零散的幾隻驚慌失措逃走的扁片人,其他敵人被殺了個乾乾淨淨。魯格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冷冷地吩咐:「收拾乾淨,別讓屍體污染水源。」
說完,他轉身走到褚桓他們面前,半跪下來,在南山額頭和頸動脈上探了探。
褚桓有些緊張地問:「怎麼樣?」
見他這樣緊張,魯格對他原本有些生硬的態度也好了一些,低聲說:「沒事,熬著吧,熬一宿他明天就應該好了——你們怎麼會走這條路?還有一個兄弟呢?」
箇中原因是在一言難盡,問及棒槌,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一看這樣的反應,魯格頓時明白了,他頓了頓,站起來:「先走吧,南山暫時先別上去了,我們山門那裡有空房,讓他先在那休息一宿吧,等他醒了再說,至於那個兄弟……」
小芳說:「我上山去,通知我那兄弟的家人。」
魯格聞言一點頭,走在前面引路。
他面色始終是冷冷淡淡的,然而卻並不是真的漠不關心,走了幾步,魯格到底忍不住回過頭來問:「那位兄弟怎麼死的?」
大山的眼圈紅了起來:「他死在了枉死花和幻影猴那裡,都是因為我。」
魯格腳步一頓,瞳孔驟縮:「什麼?你們碰到了枉死花和幻影猴?在碑林範圍之內嗎?」
袁平沒心沒肺地回答:「族長,碑林已經被吞進了陷落地,我們沒去成。」
魯格可沒有他這樣心有天地寬,聽了這話,臉色頓時變了,越發顯得那雙眼睛深井似的黑不見底,他叫過另一個守門人,倉促間吩咐說:「你替我照顧一下守山人兄弟們。」
然後魯格一把拉走袁平:「你跟我來,告訴我路上都遇到了什麼。」
褚桓一直抱著南山走進山門,進山門繞過聖泉後,再通過一段彎彎繞繞大山洞套小山洞的路,就來到了一個有點像小山谷的地方,四面都是高不可攀的山壁,一束光直上直下地打在這裡,像一個自然形成的小天井。
小山谷裡有很多小房子,裡面寢具俱全,是守門人們不當值的時候休息的地方。
帶路的守門人將褚桓領到了最大的一間屋裡,看了一眼南山的臉色,壓低聲音說:「我給你拿些吃的和水吧?」
褚桓用已經純熟了不少的離衣族語說:「勞駕,謝謝。」
守門人很快送來了各種必需品,又周到地替褚桓拉上山洞口的木門。
褚桓輕緩地把南山放在床上,伸手一摸,先觸到一手的血汗,也不知道這樣下去,南山會不會脫水。
褚桓的目光轉向水罐,他正打算站起來倒杯水給南山灌下去的時候,卻被神志不清的南山一把抓住了胳膊。
南山抓得死緊,彷彿是溺水中拉著一根救命的稻草,手指「咯咯」作響,掰都掰不開,褚桓只好彎下腰,放柔了聲音在他耳邊說:「手鬆一鬆,我給你倒點水喝好不好?」
南山明顯什麼都沒有聽進去,褚桓甚至懷疑他還有沒有知覺。
他的牙關咬得死緊,將褚桓的手腕攥得發抖,褚桓伸手覆在南山手背上,還沒來得及掙動,南山僅僅是察覺到了這輕微的動作,就不管不顧地一把摟住了他——這一下帶著近乎是垂死掙扎的力度,一下將褚桓放倒在了堅硬的石床上。
褚桓感覺自己的肋骨都快被南山給勒細了兩圈,但他並沒有掙扎,任南山不撒手地抱著,然後緩緩地抬起手,搭在南山後背上,順毛似的輕輕撫摸著。
「你不是說要跟我拜拜麼?」褚桓說。
南山神志不清,當然沒法回答。
褚桓就露出了一點無奈的笑意。
他的手順著南山的後背上移,然後一抬手在南山的後頸上捏了一下,把人徹底捏暈了。
褚桓這才翻身起來,見那傷口處的毒血已經排乾淨,血跡嫣紅了起來,他於是像做精細手工一樣,輕輕地替南山擦乾淨傷口,包紮好。
做完,褚桓就乾脆往床頭一靠,他難以對守山人和守門人那劍走偏鋒的醫藥體系產生敬畏,為防南山感染發燒,他只好自己守著。
事實證明,劍走偏鋒的醫藥體系居然是靠得住的。
南山果如魯格預言,第二天就醒了過來。
他被門口刺進來的光刺了一下眼睛,愣了愣,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山門裡。
門似乎開著,細碎的小風一下一下地掀著木門,時而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捲進屋裡,俏皮地掃過他的鼻尖。
南山轉過頭去,就看見褚桓正背對著自己坐在門口,手裡也不知在擺弄什麼東西,時而發出「叮噹」的金屬碰撞聲。
褚桓當了那麼長時間的野人,結果還是不習慣整天赤著膊四處亂竄,小芳他們回到山頂後,他就托人家幫他把自己留在住處的衣物和日用品都拿了下來,他守了南山一宿,直到清晨,南山明顯安穩了下來,褚桓才得空將自己重新收拾乾淨了。
他套上了一件藍色豎條的新襯衫,換上長褲,又把眼鏡戴了回去,頓時回歸了衣冠禽獸的狀態。
褚桓自己的襯衫套在身上,都顯得空蕩了一些,南山貪婪地盯著他的背影,怎麼都不願意移開視線,好一會,還是褚桓無意中一回頭,才發現他已經醒了。
褚桓嘴裡正叼著一小截細細的鐵絲,袖子給挽到了手肘上,手裡還不大習慣地拿著族中手藝人們常用的工具。
「醒了?」褚桓說著,把東西扔下,洗了把手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南山的額頭。
守山人的身體素質果然沒說的,這樣毒傷交加外加生理心理折磨,人家居然睡了一覺起來就又是全須全尾的好漢一條了,一宿過去,連個發炎的症狀都沒有。
南山被他碰的有點尷尬,但是一動沒敢動,只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褚桓就拿起他枕邊的碗,猶豫了一下,問:「要酒還是要水?」
南山:「……酒。」
褚桓二話不說,拎起守門人掛在牆上的酒桶,倒了一碗藥酒遞給南山。
一瞬間,他們倆彷彿又回到在那個邊陲的小縣城。
那天南山第一天撿到褚桓,他記得當時褚桓狼狽極了,帶著一身的擦傷、撞傷以及不知什麼東西造成的貫穿傷,足足一天一宿才氣息奄奄地清醒過來。
當時他們倆也是這樣,一站一躺,中間隔著一壺口感奇異的藥酒,對著一本破破爛爛的新華字典,雞同鴨講。
褚桓盯著南山將藥酒喝下去,沒有說話,只是在一邊吹起了口哨——正是南山初見他的時候用葉笛吹出的小調驚蟄。
可惜褚桓的音樂細胞落在了自己親娘的肚子裡,他的哨聲既不悠揚也不活潑,更談不上什麼審美情趣——跑調跑得完全就是信馬由韁,乍一聽幾乎聽不出調,活像是在給小孩把尿。
南山悶聲悶氣地一口氣干了兩大碗的藥酒,這才酒壯慫人膽地鼓起了勇氣,沒話找話地打破了沉寂,問:「你剛才在幹什麼?」
「做鐵炙子。」褚桓說著,坐回到門口,他愜意地靠在一邊牆角上,將兩條腿向前伸長了,抽了抽懶筋,「就是袁平說的那種烤肉用的架子。」
吃喝玩樂方面,褚桓果然心靈手巧,沒多長時間,他已經輕巧地用一些鐵匠打廢的鐵敲敲打打彎彎繞繞,在沒有電焊的情況下,完全憑借尖端巧妙的勾連,搭出了一個簡易的鐵架,看得南山眼花繚亂。
褚桓有條不紊地將鐵架子洗乾淨,上油燒。
他這樣進進出出,顯得很忙碌,儘管當中兩人各自一言不發,倒也不顯得有多尷尬。
最後,褚桓端來了一大盤肉。
那盤子很大,肉的切片卻很薄,拎起來幾乎能透過光,可見褚桓確實沒有吹牛,起碼這一手刀功十分了得。
肉片正用不知名的湯醃著。
褚桓利索地把炭點著,當場就做起了無證露天燒烤,反正魯格大概也不會因為煙塵跑來罰他的款。
等鐵架發熱,褚桓又不緊不慢地在上面刷了一層油,還什麼都沒放,一股油溫升高後特有的香味已經擴散出來了。褚桓用鐵鉗子夾著薄肉片,往鐵架上一放,真如袁平所言,「呲啦」一聲,香味四溢,讓人聞著都要流口水,褚桓似乎已經是個中老手,翻肉,撥火,如長了三頭六臂,全盤兼顧,無不將時機拿捏得正好。
他將烤好的肉放在竹盤上,對南山一招手:「過來。」
很久以後,南山才知道,這樣的吃法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河那邊,屬於最原生態、最省事的吃法,在博大精深的食譜文化中顯得無比簡單粗暴。
然而他回想起來,卻覺得自己當時從那薄薄的烤肉裡中嘗出了世間百味來。
那個他嚮往過、渴望過的,無限遠也無限大的世界,被褚桓融化在那千頭萬緒的百味中,露出了冰山一角來給他看。
兩個人誰也沒多說話,就著一壺藥酒,一盤烤肉,沉默地分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