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把耳朵側向他們,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身上的鎖鏈隨著他的動作「稀里嘩啦」地響了一通,張成嶺偷偷地拉了拉周子舒,小聲問道:「師父……那個鏈子,是穿透了他的琵琶骨麼?」
周子舒「噓」了他一聲,皺著眉望過去——發現這老人身上的鏈子並不是纏在他身上的,而是穿過去的,自琵琶骨,自膝蓋骨,傷口處爛得只剩下了骨頭,周子舒覺著,這樣還能活著,已經怪不容易的了。
屋裡臭氣熏天,到處是便溺,老人身上的衣服早已經瞧不出原來的顏色,遮體都不能,簡直不成人樣。他張開嘴,好像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吐字又慢又含糊,嗓音沙啞地問道:「你們……是誰?龍……孝呢?」
葉白衣問道:「龍孝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癱子麼?他死了——是你什麼人?」
老人聞言,怔了半晌,忽然張大了嘴,臉上像是露出一個大笑的表情,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然後他的眼角慢慢滲出了幾滴渾濁的淚珠,頃刻滑落,便不見了。葉白衣也不理會他,只是蹲下來,研究他身上那一堆鐵鎖鏈,由著他形似瘋狂地一會笑一會哭。
好半晌,葉白衣才對周子舒伸出手道:「把你的劍拿來我用用。」
周子舒知道他是想用白衣劍劈開這鐵索,便解下來遞了上去,葉白衣接過白衣劍,劈手便衝著一根鐵鏈砍了下去,然而一聲尖鳴,那鐵索竟然紋絲不動,連一個缺口都沒有,反而是他手中白衣劍震顫不已。
把周子舒看得十分肉疼。
那老人忽然說道:「你不用……費力氣了,沒用的。」
葉白衣便問道:「你是幹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叫那癱子把你恨成這樣?」
老人沉默了一會,說道:「我幹得……唯一一件對不起他的事,便是養活了他這麼個……兒子。」
幾人面面相覷,這回知道為什麼葉白衣說出那句「除非你是龍雀他兒子」之後,龍孝當場便惱羞成怒了——這老吃貨簡直神了,這麼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叫他給說中。
半晌,溫客行才忽然問道:「你說他叫龍……不會是孝順的孝吧?」
周子舒覺著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便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溫客行不敢躲,生受了,可憐巴巴地揉著肋骨看著他。
老人啞聲笑道:「我前世是殺人放火罪大惡極,這輩子遭報應啦!」
老人靠在床柱上,伸出橘皮一樣的手,一下一下磨蹭著那床柱,說了一會兒話,他舌頭像是伶俐些了,道:「這便是當年我和羽追的臥房,那小畜生便是在這裡出生的。想來我夫妻二人,竟都是死在他手裡。嘿,不是命麼?」
周子舒便溫聲問道:「羽追是尊夫人?」
老人那張臉實在是慘不忍睹,美醜悲喜都已經看不出端倪了,可提到「羽追」兩個字,那溝壑叢生的面皮上好像鬆弛了不少,一顆眼淚還卡在他嘴角深刻的皺紋裡,閃閃爍爍的,就是不落下來,他歎道:「因為生孩子沒的,羽追沒了以後,我便建了傀儡莊,遣散了僕從……」
張成嶺詫異地看了一眼溫客行,心裡越發覺得這溫前輩神奇,竟然連這話也說准了,只聽老人接著道:「我答應了羽追,要好好撫養那小畜生長大,可他竟然是個天生站不起來的,我便將平生所學,傾囊而授,想著哪怕他不得別的本事,也有安身立命的能耐,唉!」
葉白衣問道:「既然如此,他又做什麼要囚禁你?」
老人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起來,沉默半晌,才低聲道:「是為了陰陽冊。」
除了張成嶺之外,其他三人目光都是一肅,眨也不眨地望向這半死的老人,周子舒忍不住輕聲問道:「是……容夫人的陰陽冊?」
老人點點頭,緩緩地道:「生死肉骨,逆轉陰陽——」
傳說中的神醫谷聖物,世間疑難雜症,無所不包,綠妖都期望著它能治好自己的臉,還有誰會比一個胸懷大志、卻天生癱瘓的人更渴望它呢?
周子舒心思轉得極快,問道:「陰陽冊不是和封山劍、六合心法,當初一起被封進了琉璃甲麼?難不成他認為琉璃甲在你這裡?」
「琉璃甲?」老人嗤笑一聲,搖搖頭,說道,「你們啊,都錯了,那琉璃甲是我當年做的,可它只是一把鎖,若想得到裡面封住的東西,五片琉璃甲是不管用的,便是六片七片八片也不管用,它還缺 『鑰匙』。」
葉白衣一挑眉:「鑰匙在你手裡?」
老人木然道:「我沒有。
葉白衣追問道:「不在你手裡,還能在誰手裡?」
老人自嘲似的一笑:「是呢,你不信,他也不信。」
周子舒端詳了他半晌,忽然問道:「龍前輩,你是不是知道鑰匙在誰手裡?」
老人轉過臉來面對著周子舒,好像能看見他似的,點頭道:「不錯,我知道——我當年發過誓,鑰匙的下落,誰也不能說誰也不能告訴,龍孝……龍孝他瘋了。」
葉白衣瞇起眼睛,咄咄逼人地問道:「這麼說,三十年前,容炫等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是知情人了?」
老人沉默地點點頭,然而還不待葉白衣問話,他便又說道:「我不能說,容炫夫婦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答應過容夫人,不能說。」
葉白衣冷聲道:「這可由不得你。」
老人笑了,吃力地搬過自己一條腿,摸索著那膝蓋骨上穿透的鐵鏈子,舉起來給他看,仍舊輕描淡寫地說道:「你還能把我怎麼樣呢?龍孝那小畜生……已經將我鎖了三年了,你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周子舒看著這有進氣沒出氣的老人靠在床腳上,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滿不在乎的樣子,忽然心裡便想起昔日樊噲大將軍那句「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忍不住猜測,這龍雀,究竟是個什麼人呢?
驚采絕艷,又為了一個人,遠避人煙,一手建起神鬼莫測的傀儡山莊,為了一個承諾、保守一個秘密,過了三年人間煉獄一樣的日子,卻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未能叫他鬆口……周子舒忽然覺著,這整個江湖,因為有了眼前這個苟延殘喘的老人,再無人當得起一聲英雄好漢。
溫客行那條抱著他的手臂忽然緊了起來,像是要將他整個人勒緊身體裡,周子舒微一皺眉,回過頭去看他,卻見溫客行呆呆地盯著龍雀,一張臉上嬉笑之意全無,有那麼一刻,周子舒甚至覺得,他那黑極了的眼珠裡彷彿有水光閃過,然而只一瞬,便不見了。
只聽他對葉白衣說道:「喂,老怪物,人家不肯說,你也別討人嫌了。」
葉白衣不理會他,一把抓住龍雀的胳膊,冷聲道:「我不想知道什麼琉璃甲什麼鑰匙,我只想問,當年容炫和他老婆到底是怎麼死的?」
他抓得太緊,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來,龍雀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卻依然說道:「我不……」
溫客行一皺眉,將周子舒放下來,交給張成嶺扶著,不明來由地怒道:「老怪物,你有完沒完?」
隨後竟招呼也沒打一聲,便忽然發難,襲向葉白衣後心。
張成嶺一邊扶住周子舒,一邊傻呆呆地張大了嘴,看著溫客行和葉白衣眼花繚亂地動起手來,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剛剛還一路同盟的人,怎麼就忽然翻臉了。
這兩人動起手來動靜可不算小,困住了龍雀的這囚室幾乎地動山搖起來,兩人拆房子似的互相掐,溫客行招招狠辣,再不留情面,葉白衣怒罵道:「小子,你發什麼瘋?」
溫客行冷哼道:「看你不順眼,我想揍你,不行麼?」
張成嶺不懂就問,遂問周子舒道:「師父……」
周子舒沒理會他,他的眉頭鎖得死死的,心裡好像忽然浮起了一個大概的輪廓,豁然開朗起來,便推開張成嶺,走到龍雀身邊,坐了下來。
龍雀側耳聽了聽,問道:「你受傷了?」
周子舒道:「你兒子害的。」
龍雀便笑起來,啞聲道:「行啦……看看我,你已經不錯了。」
周子舒沒言聲,仔細研究起他身上的鐵鏈來,說起機關,他是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可若論起刑具,卻沒有誰比前任天窗首領再熟悉的了,然而周子舒翻來覆去地看了一番,卻沒能分辨出那鐵鏈子是什麼做的。便放棄了對龍雀道:「我是無能為力了,現在你兒子死了,你怎麼辦?」
龍雀想了想,平靜地說道:「那我也該死了——我早該死了,他不讓,現在沒人管的了我了。這輩子,我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沒教養好羽追的兒子,我知道他也是我兒子,卻總覺著是他要了羽追的命去,若是……這些年,我這爹當得但凡有一點好的地方,也不至於害了他。」
周子舒覺得這話有道理,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末了,便坦率地承認道:「不錯。」
這時葉白衣和溫客行已經真的將房頂掀起來了,那兩人跳出去接著打,這黑暗的囚室裡卻大亮起來,龍雀彷彿感覺到了陽光,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接,萬分滿足地歎了口氣。
周子舒才要再說話,只聽外面葉白衣忍無可忍地怒道:「你這小子湊什麼熱鬧?姓龍的,我非知道容炫當年怎麼樣了不可,那是我徒弟!」
一嗓子吼出來,連龍雀都頓住了,溫客行橫掃過去的一條退便僵在了空中,保持著一個可笑的姿勢,古怪地打量著葉白衣,心道容炫和龍雀是一輩人,葉白衣是容炫的師父……這姓葉的難不成是只千年王八萬年龜?
葉白衣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回屋,居高臨下地站在龍雀面前,生硬地說道:「當年容炫從我這裡盜走半本六合心法下山,便再也沒回來,如今又因為他留下來的東西,中原武林召集了山河令,難道我不該知道當年發生過什麼事?」
龍雀問道:「你是葉……葉……」
「我就是葉白衣。」
龍雀深深吸了口氣,搖頭歎道:「想不到前輩竟然還在人世……」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叫一個年輕人面皮的做前輩,眼前這場景十分詭異。
周子舒想了想,插嘴道:「我誤闖過傀儡莊的機關,遭遇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偶,這莊子裡有很多人偶,可都是光頭光面,刻刻板板,沒有一個像那一對似的,分毫畢現好似真人。龍前輩,你那一對偶人,刻的是你和尊夫人,還是容炫夫婦呢?」
龍雀合上眼,半晌,才道:「是容炫夫婦。」
周子舒輕聲道:「後來它們互相把各自的腦袋打爛了。」
龍雀的手幾不可見的一抖,葉白衣隨即問道:「容炫是走火入魔了?」
龍雀默無聲息地點點頭,說道:「不錯,容夫人死前,他便走火入魔了,容夫人,是死在他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