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嶺回了房,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窗邊新發了枝芽的樹影打在窗上,風吹起來的時候「沙沙」的動靜不止,往日裡覺著是「月上柳梢、樹影婆娑」,這一宿便成了「張牙舞爪,妖魔鬼怪」。
他先還勉勉強強地坐在那搖頭晃腦地背口訣——這習慣被那兩個人鄙視了不知多少回,溫前輩說,你非要磕磕巴巴一字不差地背這東西,如何能融會貫通?他師父則更直接,只是很簡單地表示,懂了練了自然就會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誰能把一個破口訣背得比四書五經還費勁,可見張成嶺之笨,簡直笨出了創意。
然後張成嶺忽然想起,師父和溫前輩都出去了,這偌大的酒樓,彷彿只有自己一個人,於是就提心吊膽起來,總覺著要出點什麼事,便心神不寧地將床幔拉下來,把被子拉過頭頂,好像這麼著就安全了一樣——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他左等右等,支著耳朵仔細聽旁邊師父房裡的動靜——當然,他完全忽略了就算周子舒回來,以他的能耐也聽不見這個事實——如同一隻惴惴不安的兔子一樣,一直等了大半宿,也沒聽見一點動靜,終於還是抵不住上下眼皮的相思病,昏昏沉沉地睡去。
直到第二日早晨,被其他房客起身的動靜弄醒,張成嶺才一骨碌爬起來,跑到他師父的房間裡,於是失望地發現,衾枕都是冷的,這兩人是真的一宿沒回來。酒樓小二上來跟他打招呼,張成嶺這才無法,自行下樓用早飯。
他蔫蔫地提不起精神來,覺著自己有點廢物,十五六歲的那麼一個大小伙子,褲子每天都在變短,可偏偏本事卻總好像是原地踏步。李大伯救下了他的小命,然後遇到師父,然後師父把他送到太湖,跟著趙伯伯去洞庭,再找到師父……
他好像無論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都不是自由自主的,只是懵懵懂懂地跟著別人。
張成嶺心不在焉地啃著包子,第一回琢磨起自己該何去何從這個問題。
正這當,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亂,張成嶺便叼著包子,回頭看去,然後和店裡其他人一起愣住了。
只見酒樓門口進來了十幾個女人,這些女人個個都是一身烏黑,活像一群烏鴉,齊刷刷地就飛了進來。也看不出年紀長相——因為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個面具,像是過節的時候街上賣給小孩子的那種粗製濫造的笑臉娃娃面具,只是這些面色慘白的娃娃,嘴角掛著的除了笑容之外,還有血跡,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起來像是小鬼一樣。
為首一人瞥了呆呆的小二一眼,冷聲吩咐道:「按人頭,一人上一碗素麵,再多看一眼,便挖了你的眼睛!」
她聲音粗糲沙啞,帶著說不出的惡意,聽起來像是個老太太,目光一掃,偷偷打量的人立刻都低下頭去——這群娘們兒看著不像善類,久在江湖行走,誰也不想惹麻煩。
為首的黑衣老太這才霸氣地坐下,招手道:「把那小賤/人看好了,吃完了立刻啟程。」
她手下的黑衣女人們也不廢話,訓練有素地跟著坐下,張成嶺這才看清,後邊還有一個披頭散髮狼狽之極的年輕女子,被她們押著,推搡過來。他定睛一看,只嚇了一跳,心裡想道:「這不是那高大俠的千金高小姐麼?她怎麼被這群黑不隆冬的人給抓起來了?」
那狼狽女子正是高小憐,她並沒有看見張成嶺,嘴角破了,火辣辣得疼,便用力掙動了一下。隨即,她腰上立刻一疼,只覺半身都麻了,按著她肩膀的一個女人將剛剛刺入她腰間的長針收回來,冷冷地在她耳邊道:「你覺著,我是一針下去叫你變成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廢人好呢?還是在你那光光溜溜的小臉上劃上幾道好呢?」
高小憐不敢亂動了,她眼圈紅紅的,又恐懼又憤怒。那女人狠狠地在她的膝窩裡踩了一腳,差點叫她五體投地,呵斥道:「那你就老實點!」
張成嶺忙低下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樣子,避過那黑衣女人的目光,見她坐下了,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仔細打量著高小憐。
他對高小憐的印象一直不錯,覺著這是個說話柔聲細語,又溫和又漂亮的姐姐,眼見她臉上竟然還帶著淤青,明顯是被人打過,心裡便認定了這群穿黑衣服的女人不是好東西。
他於是又往門口望了望,焦急地想,師父他們怎麼還沒回來?
這幫黑衣人明顯是要趕路的,跟張成嶺那細嚼慢咽的不一樣,潦草地填飽了肚子,立刻便放下飯錢要走人,可周子舒和溫客行還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張成嶺便坐不住了。
說來也奇怪,張成嶺只要是在周子舒面前,就顯得特別的廢物,一來是「廢物」這詞,時常被他那天下第一沒耐性的師父掛在嘴邊,再者,他自己有師父依仗著,也好像有娘的小孩似的,雞毛蒜皮一點大的事哀嚎一聲「師父救命」,都有他那強大的師父罵罵咧咧地來救他。
這會周子舒不在,他反而又冷靜又膽大了,偷偷叫過小二,如此這般地叮囑一番,便小心翼翼地追了上去。
另一邊,一夜未歸的周子舒他們兩人也有奇遇。
溫客行聽著裡面那床聲和人聲越來越肆無忌憚,便忍不住有些疑惑,心道一般煙花之地,這些好事都是在接客姑娘的閨房裡的,那姑娘是聾是瞎還是傻,以至於床板底下是空的,住了一大窩蠍子她都不知道?
便拉過周子舒的手,在他手心上寫道:「誰的房?」
周子舒頓了頓,也劃道:「大蠍子。」
溫客行更茫然不解了,心道難不成毒蠍的頭頭竟然讓窯姐兒在他自己的臥房裡接客?他驚悚地想道,難不成這位蠍子頭頭窮到這種地步,殺人放火的勾當養活不了他,還要兼做皮肉生意不成?
便又在周子舒手心上劃道:「母蠍子?」
周子舒搖搖頭,溫客行更不解了,他凝神細聽了一會,這發現屋子裡其實是有三個人的,只是這一男一女實在是戰況激烈,幾乎將另一個人的聲音遮掩過去了,那多出來的一個人吐息雖然極輕,卻仍能聽得出微微有些急促來,溫客行便愈發驚悚了,心道這蠍子頭的嗜好……還真是詭異。
於是寫劃道:「他是不是不行?」
周子舒停頓的時間長了些,半晌,才慎重地點點頭。
他側臉映著剛剛升起的月光,一臉的公事公辦,好像周大人是在處理國家大事,不是在聽牆根一樣,溫客行看了看他,覺著天下道貌岸然者,此人屬第二,沒人能屬第一。
過了好半晌,裡面的聲音才慢慢平息下來,周子舒覺著這是差不多了,便耐心地等著他們離開,誰知過了片刻,那床板又開始「嘎吱嘎吱」地響起來,這回彷彿鬧得更歡實了——周子舒眉頭便皺了起來,心說這兩人還沒完了,那得是多皮糙肉厚沒心沒肺,才能在旁邊有個人觀賞的情況下這麼投入賣力啊!
溫客行差點被他糾結的表情逗樂了,耳朵裡聽著屋裡的聲音,還有前院斷斷續續的歌聲,看著眼前的人,眼珠特別在周子舒的腰上腿上流連一圈——裡面那二位興致頗好,左右沒別的事,便一心一意地盯著非禮勿視的地方心猿意馬起來。
他心猿意馬了一會,便抬起一隻手放在了周子舒的側腰上,周子舒眉頭皺得更緊了,偏頭掃了他一眼,溫客行笑瞇瞇地豎起一根食指在嘴邊,樣子十分無辜。
周子舒覺著自己是被他折騰得有些敏感過頭了,想著反正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摸一下就摸一下吧,還不定誰占誰便宜呢,便大度地沒去理會他。
溫客行得了便宜繼續賣乖,慢慢地將那手掌往下移動,心裡越發滿意,覺著這條兒長得可真是順,就是稍微瘦了點,不過瘦也有瘦的好處,要是脫了衣服,這小腰一把能掐住,可就更有感覺了。
周子舒不甘示弱地回手在他尊臀上掐了一把,配合著屋裡女人的一聲尖叫,還捻了捻自己的兩根手指,輕輕地吹了口氣,斜眼掃了溫客行一眼,輕笑。
溫客行眼色立刻沉了下去,一把將他勒緊懷裡,在周子舒那笑容消失之前就親了上去。兩人誰也不敢弄出動靜來,只能發揮餘地非常有限地較量起來。第一回是周子舒沒反應過來,第二回是他受傷正難過,這回算是頭一回棋逢對手。
這兩位,一位流連花叢、結交花魁無數、以嫖遍天下為己任,一個從三十里望月河畔的京城脫身出來,慣於推杯換盞逢場作戲,都是老於風月的,便是唇齒交纏也非得要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口氣幾乎要悶死在胸口裡,連屋裡那二位興致奇佳的聲音都小了,溫客行才將同樣有些氣息不穩、還努力壓制的周子舒放開,攥著他的一隻手,靠得極近。
他忽然不笑了,只是靜靜地看著周子舒,那一瞬間似乎有萬語千言想說,卻都終究歸於沉默,屋裡的人偃旗息鼓,前院傳來的歌聲便清晰起來,嬌滴滴的女聲輕輕地唱道:「憶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
溫客行便在周子舒掌心,一筆一劃地寫道:「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周子舒默然看了他良久,手掌輕輕合起,又輕輕地將溫客行的手指攥入掌心,然而只是一碰,旋即又分開,他垂下眼,再一次避開溫客行的目光,似有似無地歎了口氣。
此時屋裡一個男聲滿足地低聲道:「行了,你們去吧。」隨後一聲門響,周子舒便趁機縱身如燕雀,杳然無聲地落在屋頂上,輕輕將瓦片揭出一條縫隙,往裡望去。
溫客行看著自己的手指,彷彿方纔那人掌心的溫度還在上面一樣,可是夜風太冷,輕飄飄地一吹,悠忽便不見了蹤跡。那一刻他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能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下雪,o(>_<)o ~~
太虐了太虐了太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