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人倒像是把整個中原跑了一圈似的,身上都帶了一點風塵僕僕的感覺。
見了面廢話不多說,大巫便檢查起周子舒的身體來,周子舒先是下意識地將左腕遞上去,抬起一半,才想起這只腕子眼下有些見不得人,又默默地收回來,換了另一隻。
大巫瞟了一眼,隨口問道:「你的手腕傷了?」
周子舒淡定地道:「哦,沒事,狗咬的。」
脈門乃是習武之人嚴防的要害之一,大巫是個實心眼的,聞言愣了愣,一邊伸手搭住周子舒的手腕,一邊奇道:「什麼品種的狗這樣厲害,能把你咬了?」
周子舒默默無言,在一邊默默聽著的溫客行忽然將自己的手伸到周子舒嘴邊,歎道:「就知道你這小心眼的記仇,為這點事,三天沒讓我進你房裡了,給你,咬回來吧。」
剛坐下來開始喝茶的七爺就被他嗆住了,顧湘摀住臉,背過身去,表示自己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
周子舒眼角輕輕抽動了一下,伸手扒拉開溫客行的手,面不改色地道:「大庭廣眾的,你多少也要點臉。」
溫客行笑起來,可這個笑容卻有些敷衍,他這會好像已經分不出精力再調戲周子舒似的,完全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大巫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好像大巫臉上忽然長出多花來似的。
半晌,大巫才鬆開周子舒的手腕,溫客行立刻問道:「怎麼樣?」
大巫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道:「比我想像得還要嚴重一些——周莊主,你這些天是不是又受過傷?」
周子舒收回手腕,輕輕整整衣袖,垂下眼,若無其事地笑道:「人在江湖飄,還哪能不挨刀呢?」
大巫畢竟是南疆人,五官和中原人都有些細微的差別,眼窩極深,就顯得眼珠也像是比別人黑上不少似的,他定定地看了周子舒一會,便似乎了然了什麼似的,道:「周莊主,我若是一點把握也沒有,就不會來找你,給你添堵的,你大可以放心一點。」
周子舒抬眼看著他,勉強笑道:「若是廢我武功之類的……」
那一瞬這男人臉上竟然有一點撐不住似的脆弱劃過,儘管旋即便沒了蹤影,好像只是別人眼花。大巫看得分明,於是點頭道:「那些話我不會再提了,我有個法子,能保住你的武功和你的性命。」
溫客行直起腰來,才要說什麼,周子舒卻忽然截口打斷他,問道:「能保住命,還能保住武功……那我需要付出什麼?」
他臉上已經看不出半點端倪來,竟絲毫不見喜色,眼神沉下來,慎重極了,好像他不是在和一個醫者一個朋友討論自己的傷情,而是在和什麼人談判似的,謹慎周全,面面俱到,戒心滿滿——
世上哪有那樣輕鬆的好事呢?魚與熊掌從來不可兼得。周子舒覺得自己活得時間雖然不算有多長,可也足夠他明白這個道理了,沒有天上掉餡餅的道理,即使眼前這兩個人勉強稱得上是朋友,即使大巫的手段他心裡也清楚,可仍然不敢輕易相信。
因為……希望這種東西,是會傷人的。
七爺將手中的茶碗輕輕地撂在一邊,開口道:「這大半年裡,我們尋了不少地方——巫醫谷的勢力你也知道,當年還是你一手幫著建起來的,只要是這世間能弄得到的藥材,都可以說不在話下,不過這幾味藥比較稀有,眼下到底還是叫我們找齊全了。」
他一邊說著,大巫便配合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周子舒接過來,一打開蓋子,裡面是滿滿的一瓶小藥丸,一股子有些苦氣的藥香飄出來,大巫道:「這些藥你拿著,子夜時分服下,可以壓制你的七竅三秋釘發作,也可以慢慢化去釘子上的毒。」
七爺繼續道:「毒雖然麻煩,不過還是小事,關鍵是你的經脈被釘住,若貿然拔出來,經脈承受不了你的內力,你不願意散功,治起來肯定要費一番功夫的,恐怕難捱。不過……」
他笑了一下,看著周子舒道:「別人或者挨不過去,我覺著,你倒是可以一試。」
大巫接著他的話音說道:「我們需要一個功力深厚的人,能一瞬間震斷你週身經脈——這個你自己也能做到。」
顧湘曹蔚寧和張成嶺在一邊聽得呆住了,顧湘訥訥地開口問道:「震斷……週身經脈,不就死了麼?」
大巫抬頭看了她一眼,並不否認,說道:「是有這個可能,不過周莊主這樣功力深厚,倒是不至於立刻就氣絕,在這段時間裡,有人保住他心脈便是了……」
溫客行問道:「你的意思是,重塑經脈?」
大巫點點頭。
溫客行眼睛一亮,問道:「你做得到麼?」
大巫頓了頓,他說話很謹慎,從不把話說滿,道:「單是我動手的話,有三成的把握,但是這中間還要看……莊主能不能挺過去了。」
「三成……」溫客行眉頭皺起來,「就只有三成麼?」
大巫點點頭:「恕我才疏學淺。」
周子舒卻朗聲笑了起來,臉上最後一點陰霾也掃淨了:「好,別說三成,一成我也願意賭了,反正也沒什麼損失。」
他將小藥瓶子收起來,鄭重地對大巫和七爺一抱拳,說道:「多謝。」
大巫沒什麼表示,只是輕描淡寫地點點頭,好像他不是給別人送了一瓶救命的藥,而是兩個饅頭似的,七爺卻笑道:「謝什麼,烏溪這傻小子,若不讓他還了當年我們欠你的人情,怕是這一輩子都要過不踏實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反駁,只是說道:「重塑經脈並不那麼容易,我需要一個極寒的地方,這樣你將來很可能會落下一些畏寒的毛病,不過你功力恢復,慢慢調理,倒是也不成問題。」
溫客行想了想,問道:「依你看,長明山頂如何?」
傳說長明山頂如仙境,上有古僧和仙人,半山腰上雲霧繚繞,山頂冰雪常年不化,大巫想了想,點頭道:「未嘗不可。」
溫客行道:「可巧了,那老吃貨欠了我也不知道多少飯錢,咱們就去他的老窩,讓他管飯——阿湘。」
顧湘立刻應了一聲。
溫客行對她道:「你去給我跑個腿,把葉白衣給我找來,回頭我給你準備兩條街嫁妝,怎麼樣?」
顧湘討價還價道:「三條。」
溫客行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兩條半,行了吧?別得了便宜賣乖,滾吧。」
顧湘揉揉腦袋,拉起曹蔚寧便要回去收拾行李,溫客行卻攔住曹蔚寧,說道:「別聽她的,收拾東西這種事哪用得著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做,別慣得她沒型沒樣的,你跟我來。小鬼,你也別不學無術了,這幾日練功都鬆懈了,等著你師父罵你麼?還不快走——阿絮,你們先聊著。」
言罷,不由分說地將曹蔚寧拽了出去,張成嶺是個識相的,瞟了一眼他師父,覺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開始不善,於是立刻夾著尾巴溜出去了,一時間屋裡清淨下來,就剩下周子舒七爺和大巫三人。
七爺望著溫客行的背影,忽然開口道:「你這位……江湖朋友,來路不簡單麼。你一路都跟著他麼?」
周子舒一怔,沒有否認,只是抬頭看向他,不知道七爺忽然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只見七爺又笑了笑,道:「但是對你真是挺不錯的,除了……我就沒見過你對誰這樣上過心了,也挺好的。」
張成嶺在小院子裡念叨著口訣,好像是一板一眼一樣地練起功夫來,其實此刻來了這麼多人、又發生了這麼多事,這小少年的心不由得就有點浮動,他也想跟著顧湘和曹蔚寧去找葉白衣。張成嶺反應是比別的孩子稍微慢一點,可他不是傻。
黑蠱婆婆那件事,之後聽明白了具體原因,周子舒除了罰他每日多一個時辰練功,就沒說別的了。這事張成嶺做得是衝動,可也讓周子舒看到了這孩子的潛力——經過了這麼多、這麼殘酷的事情以後,他心裡依然保持著最純粹的東西,從不遮掩自己的怯懦,卻在該勇敢的時候,也從來不會讓人失望。
周子舒一向覺得,一個男孩子,身上沒有幾道傷疤,便是順順當當的長大了,也是個養在別人羽翼底下永遠不會飛的廢物。
張成嶺自己也反思——自己不能老依靠師父,師父像是填鴨一樣地教給了他很多東西,他都死記硬背下來了,可很多地方並不明白,即使有師父掰開了揉碎了給講,仍然不明白,他需要歷練。
眼下師父身上的傷正是到了要緊的時候,張成嶺覺得,自己不應該只是渾渾噩噩地跟在他身邊,應該出去,為他辦一點事情。
他胡思亂想著,手上練著的招式便亂了。
溫客行遠遠地瞧見,也沒說什麼,他自己心裡也很亂——只有三成把握,他一輩子有無數次生死一線,每次能有三成把握活下來已經很不錯了,可……那是阿絮。
直到曹蔚寧喚了他一聲,溫客行才回過神來,曹蔚寧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等著他發話。顧湘說她是被這個男人養大的,曹蔚寧便忽然對他升起了一種對待「老泰山」一樣的又敬又怕的感覺來,陪著笑道:「溫兄叫我出來是……」
溫客行看了他一眼,忽然像是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似的,想了半晌,才道:「我……十來歲,自己也是個半大孩子的時候,撿到的阿湘。她爹娘我也認識,死了,她當時實在太小,還在襁褓裡,被她娘藏了起來,仇家沒注意到,才讓她撿了一條命。」
曹蔚寧大氣也不敢喘一聲,表情幾乎有些虔誠地聽著。
溫客行接著道:「她其實不是我的丫頭……我們雖然一直主僕相稱,不過我沒拿那丫頭當過外人,就像我自己的小妹妹似的。」
他笑了一下,頓了頓,補充道:「若是裝裝大輩呢,我看著她長大,也有點像我女兒。我們小時候住的那個地方,很不是人待的,我自己也是個孩子,帶著她磕磕絆絆的,第一回給她喂糊糊就把她的嘴給燙壞了,如今阿湘能活到這麼大,我不容易,其實……她也怪不容易的。」
曹蔚寧隱約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了,便正色道:「溫兄放心,我這一輩子,從現在到死,一天一刻都算上,絕不會有片刻做出辜負阿湘的事。」
溫客行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話可不要說得這樣滿。」
曹蔚寧舉起一隻手,指天發誓道:「皇天后土實所共鑒。」
曹大才子唯恐溫客行不肯相信似的,情急之下說了他這一輩子唯一一句儘管又錯了,卻又聽著不叫人發笑的話,他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
溫客行眼神奇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縱然她可能不像你想像得那樣?縱然……你會發現你其實並不認識她?」
曹蔚寧道:「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
溫客行便笑了起來,拾起個小石子,向著張成嶺丟過去,大聲道:「小鬼,做什麼白日夢呢?別走神!」
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阿湘,你可多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