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貌少年並沒有死,張成嶺畢竟從未傷過人,下手雖狠,到底有片刻猶豫,只是在對方身上留了一道很長很深的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著血。
蠍子看著張成嶺,奇異地笑了一下,喃喃地說道:「世上就是有人有那麼好的運氣,好孩子,你前途不可估量。」
他說完,彎下腰,附身瞅著倒在地上的美貌少年,那少年身體抽動著,看著蠍子,臉上露出掙扎的渴望,蠍子輕輕地捏起他的下巴,搖頭道:「可惜,臉毀了。」
說完,手上忽然發力,那少年脖子一歪,呈現了一個不自然地弧度,被他掐死了。
蠍子看也沒看他的屍體一眼,對幾個人點點頭,帶著他的毒蠍們轉身走了。
張成嶺手中握著帶血的劍,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裡,好像渾身都在發抖。
曹蔚寧試探著走過去,將自己的劍從他手裡接過來,把血弄乾淨,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地上少年的屍體,然後拍拍張成嶺的肩膀,說道:「這個……其實我們都挺意外的,我瞧他也不像好人,說的話不一定是真的。」
他好像為了找後援似的抬頭望去,卻見高小憐呆若木雞,顧湘若有所思,另外兩個人……分明是一副心裡早有數的模樣。
曹蔚寧就想起那日高小憐訴說遭遇的時候,周子舒回溫客行問的時候說過的那一句,「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那麼一個,輸贏已見」。
輸贏……已見?他不禁暗自打了個寒噤,原來他們那個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原來……
張成嶺突然抬起頭,對周子舒說道:「師父,我想起那日那個全身裹著黑衣,逼問我爹的人是什麼模樣了,我剛剛……剛剛……」
他轉過頭,目光落到少年的屍體上,喉頭一動,卻是抖得更厲害了,抬起手來,微微踮起腳,說道:「他有……這麼高,肩膀很寬,一隻腳……一隻腳也是輕易看不大出來,可追我的時候,走得急了,是有些跛的,像他一樣——就是那個人,重傷了李伯伯,他……他……」
顧湘「啊」地一聲小聲驚叫出來,一隻手摀住嘴,一雙本來就大的眼睛更是快要瞪出來了,簡直像是聽見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一樣。
溫客行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抬起一隻沒有染上人血的手,摸摸張成嶺的頭,點點頭,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他抬起頭,目光彷彿透過夜色,看向了很遠的地方,臉上竟奇異地帶上了一絲笑意,像是疲憊的旅人,走過千山萬水之後,終於得以窺視到宿命的真面目一樣,有一點不甚明顯的譏諷,更多的卻是說不出的釋然和平靜。
顧湘慢慢地放下手,輕聲道:「主人……」
溫客行抬起手止住她,說道:「你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這件事從今以後,和你再沒關係了,明日你該去找葉白衣去找葉白衣,我自然不會欠著你的嫁妝,便不要回那裡了。」
張成嶺想盡量堅強一點,他才剛剛決定,要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挺起胸膛來,保護該保護的人,剷除該剷除的東西,無論碰見什麼,都絕不退縮,絕不畏懼,可眼淚就像是止不住一樣,一串一串地落下來,他覺得自己窩囊,又覺著自己好像又變回了那個什麼都不能做的弱小的孩子。
壞人殺了他的家人,他想要好好學功夫,強大起來,可以保護以後的親人朋友不再被傷害,甚至他可以殺了壞人,為死去的人報仇雪恨。
可那是趙伯伯……
自己的父親合眼前,拉著李伯伯的手,要他保證,將自己托付給的人,是那寒冷的夜晚,荒野破廟裡,李伯伯又死拽著師父,叫他將自己交託給的人。
是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裡,無時無刻不陪在自己身邊的人,是那個在天下英雄面前紅了眼眶,口口聲聲說要替自己討回公道的人,他是……
世道太艱難,人心太深,連最親近、最可靠的人都不可信任,還有什麼是能讓人全心托付的呢?
溫客行隱約歎了口氣,不再看眾人,轉身回房了,倒是周子舒頓了頓,對張成嶺招招手道:「小鬼,你和我過來。」
張成嶺用力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可很快視線就又模糊了。他知道周子舒最不耐煩他哭,便抽抽噎噎地說:「師、師父,我、我其實沒想哭,我就是……我就是……我一會就好……」
周子舒歎了口氣,少見地沒說什麼,伸手將他攬進自己的懷裡,他身上只在裡衣外面粗粗地批了一件外袍,穿得極單薄,體溫便輕而易舉地透過衣服傳出來,張成嶺將整張臉埋在他懷裡,那一刻,就像是靠在一座永遠也不會崩塌的山上。
世代相交,不過爾虞我詐,萍水相逢,卻能相依為命。
曹蔚寧拉起顧湘,默不作聲地走了,高小憐也深吸一口氣,心事重重的回房了,院子裡只剩下這師徒兩個,大巫透過窗戶望著他們,忍不住低聲問道:「那是……周莊主?他何時這樣……」
七爺輕輕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回答他,還是自語道:「他從來不都是這樣麼,當年對梁九霄也是,雖然面上從來都一副如父如兄不假辭色的模樣,其實暗地裡什麼都為他打算得好好的,可惜別人並不領他的情。」
大巫回過頭來看著他,屋裡沒有點燈,七爺人大半在暗處,只有月華落在他的小半張臉上,好看得不似凡人一般。七爺說道:「你若說他是什麼仁義禮智的大好人,只怕他自己都不敢承認,若說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做過的那些個天打雷劈的事,可也沒有一件是出於私慾,是為了他自己。」
他忽然轉過身去,抓起一樣東西,推開門往外走去,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七爺大步走到院子中,將手上的東西拋到張成嶺懷裡,那竟是一把玄鐵劍,張成嶺手忙腳亂地接過來,愣了愣,隨後在周子舒點頭後,才慢慢地拉開。
那劍竟極寬,比曹蔚寧的那把要寬出一倍來,並不見什麼光芒,反而有種古拙之氣,光暈暗淡,劍刃處凝著深沉的殺意,入手十分有份量,比一般的劍要重上兩三倍。
劍銘處刻著兩個字——「大荒」。
七爺說道:「這是手下人送來給我拿著玩的,氣派是不錯,不過我學藝不精,拿著沒用,也不順手,太沉,給了你吧。」
張成嶺「啊」了一聲,還紅著一雙眼眶,有些不知所措。
七爺道:「寶劍該給英雄,哪怕是未來的英雄呢,我是沒什麼出息了,這輩子頂多一個富貴閒人,你拿著,將來別辜負它就是了。」
周子舒正色道:「多謝七爺。」
七爺輕輕笑了一下,斜睨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我也算是跟你有些年的交情了,一起掐過架、玩過命,可你跟別人都那樣嬉鬧玩笑,怎麼偏一對上我,便這樣正經八百、無趣得很?」
周子舒一怔。
七爺擺擺手,轉身往回走去,口中說道:「子舒啊,我不是什麼南寧王,你也不是周大人了,以你的聰明,竟還沒想明白麼?」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忽然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表情,對七爺朗聲笑道:「可不是不敢亂開玩笑,七爺這樣花容月貌,我可怕我家那口醋罈子翻了。」
七爺腳步一頓,卻並沒有生氣,只是哭笑不得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進屋去了。
周子舒一宿沒睡,在院子裡教了張成嶺一套劍法,少年腫著眼睛在一邊認真看著,他仍然是反映慢,同樣一招,別人或許看一遍就會,他卻要看上好幾遍,顛來倒去地問得明明白白,才算過去。
末了自己又翻出紙筆來,將周子舒教的每一招都畫在紙上,旁邊標上口訣和一堆亂七八糟的筆記,恨不得將周子舒說得每一句話都寫在上面。
周子舒問道:「你畫這個做什麼?回去練不就是了?」
張成嶺紅著臉,訥訥地說道:「師父,您上回教的我還沒練熟,我……我知道自己笨,便給自己定了個規矩,每一招都練上一萬遍,再開始練下一招,然後時時複習,每日清早起來背……背……」
他想起周子舒不喜歡他顛來倒去地背口訣,便卡在那裡不言語了,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周子舒一眼,吐吐舌頭。
周子舒目光複雜地看著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不急不躁,腳踏實地——蠍子說張成嶺幸運,他忽然覺得,自己才比較幸運,得天下英才而教之。
便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明日你就去吧,量力而行,別……對不起七爺給你的劍。」
第二日,顧湘曹蔚寧高小憐和張成嶺四人啟程,一方面去找葉白衣,另一方面曹蔚寧不放心清風劍派,高小憐和張成嶺也想去看個是非真相,便決定暗中去探尋趙敬等人的蹤跡。想來高崇是山河令主之一,他出了事,葉白衣也不會袖手旁觀,說不定會遇上。
才送走了這四個最能聒噪的,周子舒打算回房歇一歇,一推門,便見溫客行在房中等著他,溫客行坐在窗戶上,一條腿蕩在外面,一條腿蜷起來,雙手交叉搭在膝蓋上,見他進來,便抬頭笑了。
然後他說道:「阿絮,我也要走了。」
周子舒頓了頓,問道:「回風崖山?」
溫客行點點頭:「我出來晃蕩的時間夠長了,差不多把一輩子沒見過的人和風景都看了個遍,該回去把正事了結一下了。阿絮……」
他好像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開始似的,只得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末了冒出一句:「你……好好療傷,可不許紅杏出牆。回頭我去長明山找你,若是……」
周子舒掏出酒壺,拿在手裡晃蕩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不再看他,只是截口打斷他道:「知道了,你滾吧,可別死了。」
溫客行無聲地笑了笑,撂下一句「保重」,下一刻,人影已經不在原地了,只剩下空蕩蕩的窗欞,被微風吹著,像是那裡從來沒有坐過一個人似的。
周子舒將杯中酒一口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