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匪首靜虛原本並未懷疑,跟隨前來報信的「南疆駐軍」趕去給傅志誠救場,走著走著,這經驗豐富的老山匪發現了問題——那領路人似乎正將他往山匪們時常「敲鐘」的地方引去。
西南群山中時常有這種地方,地勢極其複雜,天然地迷宮,非地頭蛇進去根本找不著北,地下孔洞林立,山中人埋伏起來,可以神出鬼沒。
山匪們一般先想方設法將人引入其中,再堵口劫殺,這種地方劫人,一劫一個准,是專門對付一些成名鏢師和江湖幫派的,黑話叫「敲鐘」。
靜虛雖然跑得急,腦子卻還沒亂,臨到近前,恍然一驚,意識到這是個「鍾蓋子」,他後背躥起一層冷汗,驟然剎住腳步,質問那引路的「南疆駐軍」。不過三言兩語,已經漏洞百出,那領路的驟然暴起欲傷人,被眾山匪七手八腳地制住之後,居然服毒自盡了。
靜虛心裡一陣驚疑,立刻令手下返回,途中遭遇兩個一身血污的寨中兄弟,這才知道老巢讓人掀了,等他們慌忙返回,所見只有斷瓦殘桓、滿地焦屍。
十年積累,一夜成灰。
「大哥!」一個滿臉狼狽的山匪踉蹌著跑過來,拉住靜虛的胳膊,「密道,別慌,咱們還有密道!」
西南多山,山匪們大多狡兔三窟,山中多留有密道,可以土遁。
倘若有敵人殺上山,山上的人虛晃一招就能順著密道逃竄到十萬大山中,就是天上的玄鷹也抓不住滾地鼠。
別的山匪一聽說這話,眼睛都亮了起來。
靜虛卻晃了晃,神色木然,不見一點喜色。
他眼睜睜地看著手下們抱著僥倖,歡天喜地地去搜尋密道——心裡清楚,密道沒用。
如果對方只是真刀真槍地上山殺人,那麼山上大部分人都能順著密道脫逃,無論如何也撼動不了山寨的根本,可他們竟燒了山。
連蒯蘭圖都不知道自己一把火燒掉的是什麼。
靜虛僵立許久,不遠處突然爆出一陣尖銳的哭喊,他聽見去搜尋密道的人絕望地喊道:「密道都塌了!」
大匪首閉上眼——果然。
在這座貌不驚人的山下密室中,存放的不是杏子林那樣的真金白銀,而是紫流金。
朝廷下放給地方駐軍的紫流金,連玄鐵營都捉襟見肘,更不用提南疆駐軍,傅志誠當然也有自己的門路。蒯蘭圖接到密報,得知傅志誠與大匪首靜虛道人交往密切,他卻並不知道其實靜虛道人就是傅志誠走私紫流金的那個「掌櫃的」。
山匪幹的就是打家劫舍、雁過拔毛的生意,靜虛替傅志誠出面接洽黑市,私運紫流金,自己也不可能一點便宜不佔,但他自認不貪,每次只留下一成,此事傅志誠知道,也是一直默許的。
就在這之前,靜虛剛剛把最近一批的紫流金送到南疆駐軍手裡,他山下的密室裡也剛剛好剩下那麼一成的紫流金,誰知卻成了催命符,引燃後炸毀了山中密道,將整個山寨的人趕盡殺絕。
這是巧合麼?這可能是巧合麼?
靜虛記得很久以前,就有人跟他說過「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以利而聚者,必因利而散」,他和傅志誠因利而聚,如今東窗事發,傅志誠當然也可以輕易地捨棄他,漫山頭的土匪,除掉一個靜虛,還可以扶植無數個。
有手下上前帶著哭腔道:「大哥,咱們把密道挖開,指不定還有活著的。」
靜虛漠然站著,只是搖頭。
「大哥!」
哭聲四起,靜虛突然一聲爆喝:「夠了!」
所有倖存的站在焦土上看著他。
「跟我走。」靜虛的眼睛漸漸紅了,像一頭準備噬人的凶獸,他將聲音壓得極低,咬牙切齒道,「傅志誠不仁,不要怪我不義——這麼多年了,真當我沒辦法對付他麼?」
「南疆山多,山寨多,這些山匪之間自成體系,並不是各自為政,就我們目前知道的,總共有三大匪首。」杏子林匪窩中,長庚取出一張儼然已經翻爛了的羊皮地圖,指給顧昀看,上面標注極其複雜,地形、氣候,什麼樣的路,能走什麼樣的車馬等等,不一而足。
這樣的圖紙,顧昀在江南見過,認不錯,肯定是臨淵閣的手筆,他在油燈下若有所思地看了長庚一眼,沒吭聲,示意他繼續。
顧昀將三千玄鐵軍混入了南下返鄉的商隊中,以狼煙為號,深夜潛行,在蒯蘭圖的護衛隊將傅志誠圍困杏子林山頭時從天而降,二十幾個空中殺手玄鷹就控制了狗咬狗的山頭,玄甲與玄騎兵分兩路,將山下數萬南疆駐軍截成幾段。
主帥被擒,玄鐵營親至,南疆駐軍人多勢眾,卻愣是像一群不會反抗的綿羊一樣,被顧昀收拾了。
當一個主帥帶兵不是去殺人,而是去壯膽的時候,無論他身後跟著一支什麼樣的虎狼之師,都會變成一車綿羊。
然而杏子林上一場亂鬥還沒收拾完,長庚又帶來一個消息。
長庚:「這三大匪首的勢力將南疆瓜分成三塊,平時相安無事,各自節制境內匪徒,都或多或少地和南疆駐軍有聯繫,其中最特殊的一個,就是最北邊的靜虛道人。」
沈易問道:「為什麼這個人特殊,是勢力最大?還是和傅志誠關係最密切?」
長庚:「因為他替傅將軍私運紫流金。」
顧昀眼皮一跳,驀地抬起頭:「你怎麼知道?你這次到底來西南做什麼?」
四年前,當了然和尚引他去江南時,顧昀心裡就已經隱隱有了猜測,臨淵閣處江湖之遠,不可能全面監聽朝中忠臣之間往來,他們之所以能發現東海的蛟禍,恐怕是在追蹤民間的黑市紫流金。
長庚輕輕笑了一下,似乎不願意多說,只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辦法,義父不用擔心。」
顧昀一抬手打住他話音,沉下臉色道:「你應該知道我朝私運紫流金是什麼罪過——抓住就是必死,紫流金黑市上都是些亡命徒,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懂不懂?」
沈易在旁邊聽著尷尬得不行,恨不能替顧帥好好紅紅臉,教訓別人的時候一套一套的,義正又言辭,好像私運紫流金沒他什麼事一樣!
長庚不跟他爭,也不跟他急,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臉上分明是一副「你那點事我都知道,有外人在,不好給你捅出來」的神色。
顧昀先是一愣,隨後馬上回過味來,心想:「什麼?這小混蛋還查到過我頭上?」
長庚一把按住顧昀的手:「義父,別急著生氣,先聽我說完。」
長庚將手搭在了顧昀手背上,他手心溫熱,骨節分明,用抓一隻雛鳥的力度輕輕一握,一觸即放,卻不知為什麼,帶出一股異樣的味道來。
顧昀突然覺得有點彆扭,朋友兄弟之間感情親密,摟摟抱抱、握手打鬧,甚至抱著親一口都沒什麼,武將間沒有那麼多虛禮,行伍間尤為這樣,但這動作實在太「粘」了,顧昀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掙動了一下,一時忘了方才想說什麼。
長庚面不改色道:「方纔葛晨用木鳥傳信給我,說靜虛的山頭被人燒了。」
顧昀:「……葛晨?」
長庚:「就是葛胖小。」
顧昀瞥了一眼孫焦,自從蒯蘭圖身死,傅志誠被抓後,孫大人就成了一隻柔弱可憐的小鵪鶉,除了瑟瑟發抖,什麼都不會了,被顧昀找人看了起來。
此事稍一想就明白。
傅志誠早知道顧昀他們的行蹤,要真想撇清和山匪的關係,怎麼會趕著這個節骨眼動手?不是不打自招地殺人滅口麼?
再想起孫焦那從頭到尾「我和蒯巡撫已經串通好了」的蠢樣子,實在一目瞭然——顯然是兵部為了強行推廣擊鼓令,蒯蘭圖為了除掉傅志誠,兩廂一拍即合,挑動山匪與傅志誠,讓那兩頭當著安定侯的面狗咬狗,到時候顧昀再怎麼私心想保傅志誠,也沒法顛倒黑白。
放火燒山的缺德鬼多半就是蒯蘭圖。
但蒯蘭圖不可能知道靜虛和傅志誠真正的關係,否則他不會用火燒山,因為即便蒯蘭圖勾結山匪的事實昭昭,這罪名也不一定能將西南總督南疆統帥置於死地,如果蒯蘭圖知道傅志誠通過靜虛走私紫流金,萬萬不會這麼草率地替他們燒燬證據——私運紫流金可是謀反,按死十個傅志誠都足夠了。
「黑市紫流金大體有三個來源,」長庚條分縷析地說道,「第一來自官儲,法令雖嚴,但總有碩鼠為私利鋌而走險,盜取官儲紫流金,摻雜質後倒賣入民間;第二來自黑淘客,就是那些不要命地去關外尋找紫流金礦,九死一生挖回來的;第三則來自海外,我們之所以專程來查這條線,是因為這條紫流金的最終來源地是南洋。」
顧昀驀地坐直了:「你確定?」
長庚默默點點頭。
沈易的臉色也嚴肅了下來。
他們都知道,南洋不產紫流金。
來自海外的紫流金流入大梁黑市,都是和洋人直接交易的,牽的是固定的線,接的是固定的人,不會橫生枝節從別人那裡轉運,風險太高了。
倘若真有人用南洋為遮擋,隔著八丈遠操控西南紫流金黑市,那麼背後的人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藏得這麼深,肯定不只是單純買賣紫流金。
長庚:「南洋不在我國境內,我們能力有限,幾次派人下南洋,都徒勞而返,這是一件事,還有那至今沒露面的靜虛道人,義父,我想當一個悍匪能接觸到紫流金的時候,他想的絕不會是弄一山耕種傀儡開荒種地。」
顧昀聽完,沉吟片刻,站起來吹了一聲長哨,一個玄鷹悄無聲息地從天而降,落到顧昀面前。
顧昀眉頭微皺,轉眼連下三道軍令。
「兩隊玄鷹斥候帶上這份地圖,趁夜探知南疆三大匪首所在地,先拿匪首!」
「收押南中巡撫防衛隊,徹查是哪個給蒯蘭圖出的主意,讓他用這種方法挑唆傅志誠和群匪的。」
「提審傅志誠,季平,你去。」
眾人各自領命,顧昀說完後卻不由自主地瞇了一下眼,連沈易還沒察覺出不對,長庚已經一把拉住他:「義父,是不是……你的藥帶了嗎?天快亮了,先休息一會吧?」
沈易聽見「藥」字才回過神來,同時,他心裡一時覺得有點奇怪,長庚的眼睛好像總黏在顧昀身上似的,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能第一時間察覺到。
顧昀習慣性地想否認。
長庚卻搶道:「陳姑娘上次給我的針灸法子還沒試過呢,這事可能還沒完,恐再生變,義父讓我試試。」
顧昀這才想起來,長庚已經知道了,再瞞著也沒什麼用,撂下一句「我去後面躺一會」,便默認他跟了上來。
長庚的行囊裡隨身帶著一套銀針,一些常備的藥物,不多的碎銀子,幾本書——顧昀早就發現了,這孩子乍一看人模狗樣的,其實身邊就那麼兩套換洗衣服,來回來去地倒換。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小時候要帶他出門趕個集都要十八般武藝上陣的長庚,究竟為什麼無論如何也不肯留在京城,非要吃遍江湖苦?
一個月兩個月是新鮮,四年也新鮮嗎?
長庚給很多人施過針,這時單獨面對顧昀,卻無來由的一陣緊張,連頭一次跟陳姑娘學針灸往自己身上扎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過。他不由自主地反覆淨手,險些把手洗掉了一層皮,直到顧昀忍不了了,催道:「陳姑娘教了你半天,就教會了你洗手?」
長庚嚥了口口水,聲音有點緊繃,小心翼翼地問道:「義父,躺在我腿上可以嗎?」
顧昀沒覺得有什麼不可以,又不是大姑娘的腿,躺就躺了,不過他很想開口問一句「你到底行不行」,話要出口,又怕給長庚這個半吊子大夫增加壓力,於是忍回去了,只是非常心寬地想:「豁出去了,反正扎不死。」
他做好了皮肉挨上幾針的準備,不料長庚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蹩腳,細針入穴基本沒什麼感覺,過了一會,熟悉的頭痛感翻了上來,不知是不是顧昀的心理作用,但感覺真的好了很多。
顧昀放鬆下來,又忍不住道:「你跟著臨淵閣風裡來雨裡去的,圖什麼?」
真想報效家國,也該回京入朝當郡王,堂堂皇子,跟著臨淵閣那些不要命的江湖人查什麼紫流金?
長庚頓了頓,手上動作沒停,委婉地拒絕道:「我並沒有追問過義父你耳目的毒傷是哪裡來的。」
顧昀:「……」
長庚笑了一下,以為把他堵回去了,不料片刻後,顧昀忽然坦然道:「小時候老侯爺帶我上北疆戰場,被蠻人的毒箭擦傷的。」
長庚:「……」
顧昀:「我說完了,該你了。」
顧昀這個人,無論裝狼裝熊裝孫子,都是一把好手,面無表情地說一句話,真假摻著來,全憑他心情,基本無跡可尋,長庚只能靠直覺認為他這句話裡必有水分。
「我……我想看一看,」長庚道,「了然大師以前跟我說過,心有天地,山大的煩惱也不過一隅,山川河海,眾生萬物,經常看一看別人,低下頭也就能看見自己。沒經手照料過重病垂死之人,還以為自己身上蹭破的油皮是重傷,沒灌一口黃沙礫礫,總覺得金戈鐵馬只是個威風凜凜的影子,沒有吃糠咽菜過,『民生多艱』不也是無病呻吟嗎?」
顧昀睜眼看著他。
顧昀的目光在藥物作用下漸漸找回焦距,長庚先是微微躲閃了一下,隨即又定了定神,坦然迎上,但他依然不能長久地看顧昀的眼睛,看多了胸口好像多了個散不出熱的金匣子,又灼又烤,後背發麻,下意識地並了並腿,差點坐不住了。
顧昀忽然道:「你的老師姓鍾,鍾蟬,對嗎?」
長庚微微一愣。
「驃騎大將軍,天下無雙的騎射功夫,十幾年前因為頂撞先帝,欺君罔上獲罪,滿朝文武為他求情,最後才只是罷官免職,未曾讓老將軍遭牢獄之災,之後走得無影無蹤,西域叛亂時先帝慌慌張張地想起復老將,卻找不著人,」顧昀歎了口氣,「你一箭出手,我就知道是他教的——怪不得我派去的人時常跟丟,他老人家身子骨還硬朗嗎?」
長庚應了一聲。
顧昀良久不語。
他沒告訴長庚,其實很久以前,鍾蟬也曾是自己的老師,臨淵閣將長庚引薦給他,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他也不由得有些期待起來——他從十歲垂髫稚童時磕磕絆絆帶大的小皇子,最後能長成一根棟樑嗎?
顧昀胡思亂想中漸漸睡著了,迷迷糊糊的,感覺好像有人摸了他的臉。
再驚醒時,天已經大亮了,他推開身上不知誰給搭的薄毯,沉聲道:「什麼事?」
門口的玄鷹:「大帥,三大賊首連夜聚齊,在南渡江口附近結了一支暴民叛軍……」
顧昀眉心一蹙。
「他們有十來架白虹,數十重甲,若屬下沒看錯,這些暴民手中還有『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