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清明雨後

長庚對外聲稱為了避嫌,即便偶爾夜宿宮中,也絕不涉足後宮,後宮一幹事宜依然歸皇后管,所幸李豐的後宮人丁不旺,皇后那病秧子也勉強拿得起來。整天來宮裡點卯,下朝掛印走人的皇帝古往今來聞所未聞,剛開始有人站出來說如此這般的不合理法,都被罵回去了——皇上登基之初就聲稱自己只是個「代皇帝」,如今代得兢兢業業絲毫不逾矩,怎麼總有馬屁精唯恐天下不亂地企圖攛掇他竊國呢?

以徐令為首的御史台成了御用噴壺,將「破舊立新」別在腦門上,每天專門負責給朝廷的各項政令尋覓種種理論依據,以便吵架吵得更加名正言順。

不住在宮裡的皇上有時候會裝模作樣地回雁王府,然後將雁王府當成個偶爾私下接見朝臣的「客廳」,轉身就往侯府裡鑽——反正沒有兩步路。

這一年的雨水下來得比往年早了不少,清明前夕就一場連著一場的小雨

常年不在家的顧昀雖未卸甲,卻總算能安安穩穩地在京城常住了,他難得對自己家有這麼重的歸屬感,於是命人將荒草叢生的侯府整了整。幾乎快要傳出鬼故事的安定侯府裡裡外外折騰了好幾天,總算有了點住人的樣子。

修理園子整飭房舍的時候翻出了不少經年舊物,於是每天跟在霍統領身後扒拉舊東西就成了不著調的皇上晚上遛食的新愛好。

「這是當年長公主的舊物嗎?」長庚指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問道——未免不尊重,他沒有貿然上手動。

收拾屋子的粗使老婦看了一眼,笑道:「可不是麼,專門給小侯爺做的。」

說著,她把那盒子打開,只見那活像個藏珠匣的寶盒裡居然是個「雞毛撣子」。

長庚:「……」

那老婦道:「小侯爺幼時搗蛋得很,訓斥一頓他根本不忘心裡去,關思過房裡他自己會撬鎖鑽出來,還知道跑去廚房偷吃,打輕了根本不管用,老爺又是那麼個暴脾氣,一來二去就要上家法,家法的那些個傢伙式皇上是知道的,老侯爺下手又黑,豈是小孩子禁得住的?公主怕打出事來,有一回行軍途中看見一個村婦拎著掃把訓子,便想出這麼個招數對付他。」

長庚雙手將那揍過顧大帥的雞毛撣子「請」了出來,只見此物內撐是一根細細的桿子,用力過猛會斷,不至於打出人命來,外面一圈厚厚的「雞毛」也不是真的野雞毛,是細細的小竹絲和一種不知什麼動物的堅硬的毛編在一起湊成的,往身上一抽,那滋味……

他從小在侯府裡長大,比正牌主人都像主人些,老僕婦雖然改口稱「皇上」,卻絲毫不見外,樂呵呵地說道:「咱家侯爺小時候可真是淘出圈了,上房揭瓦,無惡不作,後來就怕這個,不管幹什麼,只要一提,指定能老實一會。」

顧昀在長庚面前從來都是一副游刃有餘的長輩模樣,他那童年少年時代對長庚而言都是空白的,因此聽得格外津津有味。

「公主要打他的時候才好玩,滿院子跑,一邊跑一邊哭,嚎得跟真事似的。」

長庚奇道:「真事?難不成是裝的?」

「當然是裝的,」老僕婦邊走邊歎道,「咱家小侯爺小時候,不上幾板子真章,別指望能讓他掉真眼淚,你看他滿院子哭,干打雷不下雨,嘴裡的詞一套一套的,動輒就可憐巴巴地來一句『娘,你不喜歡我了嗎?你不要我了嗎?我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嗎?』要不然就『娘是想換一個比我好的弟弟嗎?我都改了,求求您別換弟弟,我就一個娘,要是也不疼我,我就成了沒人要的野孩子了』……聽得人心肝亂顫,公主都不忍心下手收拾他。」

長庚一想那情景,笑得喘不上氣來,顧昀不愧是兵法大家,從小就知道「虛實相生」「攻心為上」。

老僕婦眼角的皺紋中笑意一閃而過,隨後她話音忽然一轉:「後來去了一趟邊疆,回來就什麼都變了。」

長庚臉上的笑容漸消。

老婦兀自回憶道:「每天就把自己關在房裡,不理人,也不哭,送飯進去,怎麼拿進去怎麼推出來,誰哄也不開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來是個小猴子,回來以後成了個小鬼,整個人都變了——過了有兩三個月,老侯爺才安頓了北邊的事回府……唉,他還不如不回來。要我說,老侯爺待自己的兒子也真是狠,大概也是出了那麼檔子事,怕他真就這麼廢了吧。」

長庚輕聲問道:「怎麼?」

「老侯爺一腳踹開他那房門,生生把他從屋裡揪了出來,您想,他眼睛受了那麼重的傷,乍見天光怎麼會不疼?一邊踉踉蹌蹌地跟著一邊流眼淚,這回是真眼淚,反而一聲沒吭。」老僕婦伸手一指,「就是那片小池塘,老侯爺把馬鞭子網成一圈,圈在侯爺脖子上,按著他的頭逼著他往水裡看,衝著他的耳朵吼『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配姓顧嗎』。」

長庚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荒了多年的池子早已經干了,這兩天才重新注了水,養了幾條新魚,正悠然自得地擺尾來去。

「小侯爺喉嚨卡在馬鞭上,吼回去說『我看不見』。」

長庚隨著她的話好像回到了若干年前,握著「雞毛撣子」的手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老侯爺就把他的頭按進水裡,說『看不見你趴在水裡好好看,要不然你自己站起來,要不然你找根房梁吊死,顧家寧可絕後,也不留廢物!』」老僕婦說到這裡,搖搖頭,「這麼多年了,我這老婆子都一字不落地記得,真是太狠了。」

兩人之間短暫地沒有了聲息,過了不知多久,長庚才輕聲問道:「老侯爺捨得?」

「為人父母的,自然都心疼,可是捨不得還能怎麼辦呢?老侯爺說,骨頭斷了,只能用鋼釘楔上,越是痛苦的絕境,越不能讓他感覺到一點可以依賴的依仗,否則他自己會靠過去,一輩子都站不起來。」老僕婦道,「老侯爺要是不捨得,十幾年前誰能名正言順地出手收拾零落各地的玄鐵營?」

沒有玄鐵營,說不定大梁早在當年西域諸國第一次叛亂的時候就已經被人一步一步地蠶食鯨吞,恐怕都輪不上西洋人千里迢迢地跑來咬一口。他們這些錦繡從中的舊王公,還能榮華富貴到什麼時候呢?

「寒冬臘月裡,不許家人給他穿一件御寒的棉衣,凍得那孩子手腳都是青的,回到屋裡碗都端不住,一天到晚十多個鐵傀儡圍著他轉,老侯爺在一邊看著,好像哪怕他死了也絕不眨一下眼……過了有兩三年的光景吧,他們夫婦先後去了,元和皇上才把小侯爺接進宮。」老僕婦話音一頓,便聽拐角處傳來一聲尖利的鳥鳴,兩人一抬頭,正看見那顧昀拎著個鳥籠子從那邊溜躂過來,原來姓沈的倒霉鳥被他惡意晃得七葷八素,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好扯著嗓子尖叫。

自從顧昀騰出手來,有時間修理這隻鳥後,他在這場人與鳥的鬥爭中就從未立過下風,此時拎著勝利成果出來溜躂,可謂是春風得意——得意到看清了長庚手裡拿著的東西,他先是瞇了一下眼,隨後臉色陡然黑了。

顧昀快步走過來,一把將那「雞毛撣子」搶過來:「什麼破玩意也翻出來玩,沒溜!」

如影隨形多年的傷病即便治好了,也很容易有後遺症,比如顧昀一輩子也不太可能完全地耳聰目明,比如長庚雖然擺脫了噩夢纏身,但稍有勞累與思慮,夜裡仍然會多夢。

這天晚上,不知是不是還惦記著那根被顧昀搶走的「雞毛撣子」,長庚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走進了侯府,卻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安定侯府,至少沒有他印象裡那麼蕭條,人來人往,顯得更有人氣。

遠遠的,長庚聽見一陣金鐵聲,他循聲過去,見後院地空地中,一群殺氣騰騰的鐵傀儡正在圍攻一個小男孩。那小男孩眼睛上蒙著一層黑布,蓋住了半張臉,艱難地左右躲閃著。

忽然,一個鐵傀儡從身後靠近了他,手中的長刀已經換成了鐵棍,向他橫掃而來,彷彿是感覺到了來者不善的風聲,那小男孩下意識地想要躲開。

慢著,不能這麼躲!

長庚心裡一瞬間浮起多年前有人告訴過他的話:「你心裡慌,腳下就飄,腳下若是站不穩,再厲害的劍法也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退縮是人之常情,但你會很難在短時間裡凝聚反擊之力,反而會手忙腳亂地落到對方手裡。」

男孩的速度當然不可能快過鐵傀儡,他一瞬間猶豫瑟縮後,很快被鐵傀儡追上,一聲巨響,那怪物的鐵棍狠狠地砸在稚嫩的後背上,衣服當場崩裂了,露出裡面的護心甲,人已經飛了出去。

長庚忙趕上前去,一把將半身塵土的小男孩抱了起來,同時反手抽出他腰間的佩劍,接連釘住了幾個不依不饒追上來的鐵傀儡。

他將那佩劍扔下,手有些哆嗦地想去解開男孩臉上的布條,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長庚回過頭去,只見一個中年人背負雙手,緩緩地走過來。那男人身穿便裝,面容清秀,像個風度翩翩的飽學之士,可是那雙眼睛卻是帶著戾氣的,直面的時候,目光裡像是有千軍萬馬的刀光劍影。

長庚從未見過這個人,儘管成年後的顧昀和他長得不怎麼像,但還是一照面就認出了此人的身份——五官臉型不像,這父子身上卻有種神似的東西一脈相承。

那人站定了,對長庚道:「你就算把他從這裡帶走,也養不大他,就算勉強帶大,稍有風雨,他也經受不住……」

長庚小心地將那男孩瘦小的身體抱起來:「他可以依靠我。」

老安定侯搖搖頭,長庚驟然聽見身後金匣子燃燒時的轟鳴,飛快地抱著男孩閃身一躲,只見方才被他釘住的一幫鐵傀儡整飭有序地圍了過來,個個原地一分為二,不過片刻,已經成了一支鐵鑄的重甲軍,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遠處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梆子聲,鐵傀儡集體動了,一擁而上。

長庚只好抱起小顧昀奪路狂奔,跑得狼狽不堪,心裡想沖那漠然旁觀的老男人吼叫一通——我連風雨飄搖的舊江山都能收拾,難道還庇護不了一個顧昀嗎?

然而夢裡叫不出聲音,他在倉皇逃竄中一腳踩空,長庚心裡重重的一跳,伸手一抓,抓住了一隻手,他驀地睜開眼,見屋裡汽燈已經打開,外面天還沒亮,自己正緊緊地握著顧昀的手。

顧昀在他頭上摸了一把:「怎麼今天叫不醒?是不是哪不舒服?」

長庚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做了個夢。」

顧昀嚇了一跳。

「不是噩夢,不是烏爾骨。」長庚翻了個身,抱著他一隻手,將他一條胳膊都捲進懷裡,額頭抵在顧昀手肘上輕輕地蹭了一下,低聲道,「夢見我從老侯爺手裡把你搶走了,你爹派了一個營的鐵傀儡追殺我。」

顧昀先是愣了愣,隨後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手臂用了一點力氣把賴床的皇上從被子裡拽了出來,抽出自己的胳膊:「膽子不小啊陛下,他老人家手上有十萬陰兵呢——行了,威風完了,快起來,今天有大朝會。唔,說來也是到清明了,莫非他在那邊缺紙錢用,特意來提醒?」

長庚坐在床邊看著他,藉著燈光從頭到腳看了個夠,直到顧昀把衣服穿好,他才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你爹缺紙錢用,為什麼找我不找你?」

「看你好欺負吧。」顧昀笑道,隨後他的笑容漸漸變了一點味道,「我不欠他什麼,我估計他不好意思來見我。」

清明那天,長庚特意空出大半天來,陪著顧昀祭掃先人陵墓。

顧昀在神位面前活像修了閉口禪,半句話也沒有,只是完成任務似的燒完了紙,隨後就冷漠地站在了一邊。

這些年多年所作所為,他不必說,那兩位也該泉下有知。

倒是長庚認認真真地上了香,祭了酒,當著顧昀的面不好說出聲,便在心裡默念道:「我以後會照顧好他,二位放心,別再往他身上楔鋼釘了。」

「走了。」顧昀輕輕地拉了他一把。

長庚回過神來,正要跟他回去,便見顧昀漠然地轉向公主的靈位:「看好你家駙馬,讓他沒事在下面老實待著,少來騷擾我的人。」

長庚:「……」

隨行的霍鄲聽了這番大逆不道的話,險些跪下一頭磕死在老侯爺面前。顧昀輕哼了一聲,轉頭拉著長庚走了。

別說,他說話果然很管用,從那以後,長庚再也沒有夢見過顧老侯爺和他的鐵傀儡大軍。

《殺破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