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虹貫日」到底還是不如四個輪子的現代科技產物跑得快,駱聞舟同志臭美了一早晨,不幸光榮遲到。
不過在這方面,駱聞舟乃是慣犯,晚個十幾二十分鐘,還不足以激起他的罪惡感,他大搖大擺地走進辦公室,十分坦然地接受眾人的注目禮:「早啊,孩兒們,吃了嗎?」
注目禮染上了一層期待的柔光,飢餓的群眾飽含深情地看著他。
駱聞舟空著手「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宣佈:「我吃了。」
含情脈脈的目光立刻黑化,原地化作仇恨的利箭,恨不能把駱聞舟楔在地上,再踏上一萬隻腳。
不過隨後,樓下食堂緊跟著送上來幾籠剛蒸好的小籠包,得知這是駱隊刷卡買的,人民群眾的情緒又穩定了下來,駱隊又重新成了大家的好隊長。
郎喬一邊給大家分包子,一邊問:「老大,你又起晚了是嗎?」
「沒有,」駱聞舟用狀似很隨便的語氣說,「早晨我車讓人開走了,騎車過來的。」
駱聞舟沒有拿愛車當小老婆的毛病,在這方面頗為大方,便衣探訪、不方便開公車時,經常會「私車公用」,還會偶爾借給窮鬼同事相親用。然而這句話的重點不在「借車」,而在「早晨」。
有好事的同事探頭問:「誰一大早開你的車啊,駱隊,昨天晚上家裡有人吧?」
駱聞舟欲蓋彌彰地一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享受起「群起而哄之」的特殊待遇,完事他還要得便宜賣乖,真顯擺假抱怨地來了一句:「裹什麼亂,我這喝了一肚子西北風還沒消化呢,唉,這種時候就覺得,單身狗也有單身狗的好處。」
眾人聽了這番話,嘴裡的包子忽然有點不是滋味,雖然填飽了肚子,依然有點想揭竿而起,弄死這個賤人。
駱聞舟心滿意足地收穫了一把死亡視線,打開自己的電腦,登陸市局的「移動辦公系統」。
自從上次出了跟蹤楊波的刑警身份洩密事件,他就養成了沒事登陸看一看的習慣。
「對了,老大,昨天行政的王主任說,快年底了,局裡打算做個普及安全教育的宣傳片在公交地鐵上放,讓咱們隊出幾個人。」郎喬說,「要形象好一點的。」
「告訴老王,我手下是本市公檢法系統第一秧歌……不,模特隊,讓他過來隨便挑,看上哪個直接領走,我們賣身不賣藝……」 駱聞舟伸了個懶腰,隨手把頁面往下拉,「哎,什麼情況,怎麼熊孩子離家出走的破事也推送到我這了?」
這套移動辦公系統全稱太長,於是大家給它起了個藝名,叫做「打卡器」,系統設計理念其實很先進,是全市範圍內聯網的,只是沒有經過強制性推廣,功能又和本來就有的公安內網有諸多重合,誕生得很是多餘。於是它和市局每年舉辦的無數場不知所謂的活動——諸如沒人看的宣傳雷片一樣,都成了「面子工程」。
除了出外勤時要記掛著「打卡器」這個形式主義的小累贅,其他人基本也就是在寫年底總結的時候,才會一窩蜂地登陸查詢自己的工作記錄。
駱聞舟的權限比較高,除了能查詢市局刑偵隊所有人的出勤情況以外,他還能看見各區分局刑偵部門目前都在幹什麼。如果各區分局與街道派出所遇到比較複雜的情況,需要轉交上級,他們也會事先備份簡單信息,在走程序前推送給相關部門負責人。
可是此時推送到他面前的這案子著實有點「雞毛蒜皮」——是一起中學生集體離家出走事件。
本市有一所初高中一體的私立學校,名叫「育奮中學」,育奮中學是封閉式管理,學生們都住校,一周才能回家一趟,這禮拜卻有幾個高一的學生趁夜從學校裡翻牆跑了,其中一個學生還給老師家長留了封信,交代了出走緣由,無非也就是「壓力太大」、「孤獨沒人理解」之類。
駱聞舟看完,十分莫名其妙:「我說,下一步咱們的工作重點是不是就得變成尋找走失金毛犬了?」
燕城的公安系統一般是這樣的——類似自殺、事故、尋人之類的案件,由基層派出所的民警處理。如果民警介入後,發現事件比較複雜,需要配合專業的刑偵手段,就會報到所屬區縣分局的刑偵隊。
一般只有那些跨越了行政區,或是影響非常惡劣的大案要案,才會驚動市局。
郎喬溜躂進他辦公室,探頭一看:「哦,這個事啊,我知道,首先這件事跨區了,而且據說還申請了網警協助,不是一兩個派出所能解決的事,協同作業的部門比較多,可能是推送的時候沒仔細看,順手把市局也鉤上了。」
陶然奇怪地問:「尋人找網警幹什麼?這幫熊孩子離家出走去網吧啦?」
「不是,因為領頭那孩子留下的那封信在網上火了,」郎喬打開手機上的社交媒體給他們看,「還有好多人轉發,現在的孩子都離不開網,萬一在哪看見了,可能會抑制不住虛榮心回復,到時候能第一時間定位到人。」
駱聞舟掃了一眼:「這都三天了,人還沒找到?」
青少年離家出走和兒童走失不是一回事,出走的是高中生,十四到十六週歲不等,男女都有,因為是自髮結伴走的,碰上什麼危險的概率也不高,而且畢竟年紀小,比較容易追蹤,往往很快就會被逮回來。
當然,更常見的是錢花完了,熊孩子們不等被找到,就自己乖乖滾回來了,三天還沒找到人,著實有點不太正常。
「誰知道跑哪去了,」郎喬一聳肩,「想我年輕那會,每天都忙著早戀,從來沒時間搞這種蛾子難為老師家長……」
「對,你肯定也沒時間讀書。」駱聞舟翻了個白眼打斷她,「三歲看老,你也就這點出息——快別貧了,準備開會!」
這是在大半年非人的工作強度後,市局難得清閒的一段日子,駱聞舟懶洋洋地主持了一個玩手機……不,思想學習大會,會議的主要內容是由陶副隊用平鋪直敘的聲音念催眠的學習材料,中老年同事們交頭接耳抱怨孩子不好好學習,小青年們由駱隊本人身先士卒,在會議室裡開了個團,現場刷boss。
要是每天都能像這天一樣就好了——整個燕城籠罩在冰天雪地裡,大家打著哈欠上班上學,公安系統冬眠在寧靜的會議室裡,手頭最大的案子就是一夥高中生離家出走。
手游裡的Boss被轟了個四腳朝天,駱聞舟跟周圍一幫人擠眉弄眼,在會議桌底下互相拍手。同時,他心裡又忍不住走了個神,心想:「費渡那會在學校裡幹什麼呢?」
那時候他媽剛死,他又有一個說不清楚的父親,十四五歲的孩子,連句多餘的話都不願意跟人說,心事重得千斤頂都扛不起來,他聽得進老師講課嗎?會像別的孩子一樣,惦記著自己要考哪一所大學嗎?能無憂無慮地沉迷於早戀嗎?
「老大,又開一盤,快點加進來。」
駱聞舟回過神來,重新端起發燙的手機,感覺費渡可能是有毒,見縫插針地要跑到他腦子裡來騷擾一番,甚是煩人。
比竇娥還冤的費渡此時對自己的「罪行」毫不知情,他輕車熟路地開車去了燕公大。
潘雲騰的辦公室門被敲響了三下,他抬頭應了一聲:「請進。」
市局重啟「畫冊計劃」,白老師的丈夫潘雲騰就是燕公大這邊的負責人,也是費渡的臨時導師——費渡原定的導師在開學前突然獲得了一個難得的進修機會,著實機不可失,於是幾經疏通學校的關係,把費渡換到了潘雲騰手下,讓他「機緣巧合」地開始跟進「畫冊」項目。
「費渡?」潘雲騰見他愣了一下,「你怎麼這就出院了?快坐。」
費渡住院的時候,潘雲騰和白老師夫婦當然也去醫院裡探過病。他這會臉上仍然帶著明顯的病氣,臉頰蒼白,衣服也比平時厚了三分,下樓時感受了一下燕城嚴酷的冬天,被車載空調用熱風對著吹了一路都沒能暖和過來,直到這會手還是僵的。
他道了謝,從潘老師手上接過一杯熱飲,捂在手心裡好半晌,燙紅的手指才有了幾分活氣。
「不需要後續治療,在醫院住著也沒什麼用,再說住得也不舒服,還不如回來慢慢養,」費渡說,「再說我怕再躺,一個學期就過去了,您讓我留級怎麼辦?」
「說正經的,你也是,」潘雲騰沒回應他這句玩笑,嚴肅地說,「一線刑警偶爾遇上危險還可以理解,可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一個調檔做文字整理的學生也能趕上這種事!」
「巧合,當時市局公車不夠,正好借他們用車嘛,」費渡十分放鬆地靠在椅背上,「我聽說駱隊為了我這事寫的檢查都夠集結出版了?這事就算揭過吧--老師,我交的作業您看了嗎?」
潘雲騰瞪了他一眼,從電腦上調閱出他交的論文,他辦公室有個電視,潘老師專精學術,不苟言笑,即使偶爾放鬆,看得也是法制頻道——費渡進來之後的這會功夫,電視上正好在播《鄉村警察故事》,講一個婦女出走後死在路邊,旁邊有急剎車痕跡,當地派出所很快找到了肇事車輛,肇事司機承認自己深更半夜醉酒駕車,從死者身上碾了過去。
可偏偏死者身上沒有撞擊痕跡,死因彷彿另有隱情。
費渡也沒看見前因後果,只是電視節目渲染的氛圍又詭異又森冷,好像藏著什麼大陰謀似的。
潘雲騰大概是嫌吵,抬手關了電視。費渡在轉椅上轉了一圈:「人是撞死的,還是死了以後再被車碾壓的,法醫很容易鑒別吧?這種所謂『陰謀』有什麼意義?」
「要是之前整理的那些卷宗你都仔細看了,就會發現,其實大部分的犯罪分子並不具備足夠的常識和智力,」潘雲騰一目十行地回顧著費渡的論文,頭也不抬地說,「有些完全是一時衝動之下的激情殺人,還有一些十分愚蠢,兇手甚至會相信一些道聽途說的謠言,企圖糊弄當代刑偵手段。真正棘手的犯人非常鳳毛麟角——唔,群體性趨勢,『趨勢』這個詞用得很微妙,你為什麼想寫這個題目?」
「因為您說得對,除了在一些相對偏遠地區,想要躲過當代刑偵手段是很困難的,往往也更挑戰人的心裡承受能力,但群體性犯罪則是另一回事,有時候成員可能根本不認為自己參與了犯罪活動,」費渡說,「越是相對封閉的環境,就越是容易催生出畸形的群體,比如監獄、偏遠山區裡買賣人口等。當然,開放的地區同樣有可能,只是成本也會比較高。」
潘雲騰看了他一眼。
費渡脖子上還掛著圍巾,微笑藏了一半在圍巾裡,說出了他的來意:「老師,最近的三起大案都是群體性事件,能不能在畫冊裡專門做一個專題?」
潘雲騰的眉高高地挑起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聯絡人是他自己指定的,潘雲騰幾乎要疑心費渡是別有用心。
費渡低聲解釋:「我做事不喜歡半途而廢。」
「我考慮一下。」潘雲騰衝他擺擺手。
費渡也不糾纏,衝他一點頭,起身告辭,同時不太擔心對方會不答應--如果真是那樣,反正他也有辦法讓現在的聯絡人因為一些意外退出項目。
希望運氣好一點,他的論文能說服潘雲騰,否則非要動用非常規的手段,對傷患而言也是種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