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渡的表情似乎被此時零下五度的室外溫度凍住了,凝固許久,駱一鍋卻已經舔完了小碟子上的一點牛奶,豎個大尾巴過來蹭他的褲腿,他這才如夢方醒,輕輕一動,駱聞舟如鐵箍似的手上彷彿有個什麼機關,即刻鬆開,任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費渡低頭和膀大腰圓的駱一鍋對視了一眼,然後笑了:「真的假的,嚇死我了。」
駱聞舟心頭岩漿似的血略微涼了下來,停止了無法控制的左突右撞,漸漸落地成了一堆厚重的火山灰。
他意識到自己選的時機不對。
自從他把費渡放在身邊,就彷彿總是在急躁,總是在情不自禁。先前想好的、打算要細水長流的進度條成了脫韁的野狗——沒忍住碰了他,沒忍住心裡決堤似的感情,沒忍住多嘴說了多餘的話……不止一句。
才不過幾天,他就屢次「計劃趕不上變化」,原本的設想漏洞百出,已經成了塊縫不起來的破抹布。
他那專坑兒子的倒霉爹媽還又來跟著裹了回亂。
大概所謂年齡與閱歷賦予「游刃有餘」都只是個假象,很多時候,游刃有餘只是閱盡千帆後,冷了、膩了、不動心了而已。
可惜走到這一步,再要回頭是不可能了。
駱聞舟覺得自己是真把費渡嚇著了,於是略微放輕了聲音:「你就想跟我說這個?」
費渡想了想,後退幾步,從餐廳裡拖過一把椅子坐下,他的胳膊肘撐在餐桌上,手指抵住額頭,在太陽穴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眼睛半睜半閉地說:「我以為你比較瞭解我。」
駱聞舟:「我比較瞭解你哪方面?」
「當然不是那方面,」費渡隨口開了個玩笑,見駱聞舟並沒有捧場的意思,他就收了調笑,倦色卻緩緩地浮了上來,費渡沉默了一會,「我記得你以前不止一次警告過我,讓我規矩點,不要有朝一日去體驗你們的囚車。」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追捕趙浩昌那天,在天幕下面,我已經道過謙了。」駱聞舟把熱好的牛奶拿出來,從餐桌的一頭推上去,杯子準確地停在了費渡面前,一滴沒灑,「你還能倒點別的小茬嗎?」
費渡短暫地閉了嘴,因為他心頭一時間有千頭萬緒,晃得人眼花繚亂,任他巧舌如簧,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好一會,他才抬起頭。
「不,你其實沒必要道歉,你也沒錯,我當年沒有動手弒父,是因為能力所限,我做不到。你們調查費承宇的時候,發現另一撥人在跟蹤他,那確實是我的人,是我通過一些不太合法的渠道雇的,後來你們撤了,這些人就在一夜之間全部離奇失蹤,本身做的就是灰色的營生,也沒人報警,落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是費承宇給我的警告,我的翅膀還不夠硬,撼動不了他,我是因為這個才消停的,不是什麼道德和法律的約束。」
駱聞舟的心開始不斷地往下沉:「所以呢?」
「駱隊,你在一線刑警幹了這麼多年,見過的變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應該相信自己最開始的直覺,我確實就是『那種人』——天生大腦有缺陷,道德感與責任感低於正常水平,多巴胺和復合胺分泌異常,無法感知正常的喜怒哀樂,也沒法和人建立長期穩定的關係……說不定連別惹所謂的『愛情』是什麼也感知不到。」
駱聞舟靠著餐廳旁邊的牆,掛鐘在他頭頂一刻不停地走——這玩意壞了好久,總是走不准,還是費渡拆開以後重新修好的。
他聽到這裡,冷冷地說:「對我沒那個意思,不喜歡我,你可以明說。」
費渡有一瞬間張口想要解釋什麼,可是很快又強忍住了。
駱聞舟那沉甸甸的「共度一生」壓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最本能的反應就是驚慌失措地逃避,用盡了全力才維持住了彬彬風度。
他像個在未央長夜裡跋涉於薄冰上的流浪者,並不知道所謂「一生」指向哪條看不見的深淵寒潭。
費渡沉默了一會,終於只是乾巴巴地說:「抱歉。」
「那你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駱聞舟的聲音壓得極低,好像胸口堵滿了石頭,那聲音得從石頭縫裡擠出來,每個字都咬得「咯吱」作響,「我警告過你、拒絕過你很多次,為什麼你還要——」
費渡神色漠然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駱聞舟住了嘴,他突然覺得十分沒意思,原地靜默片刻,重重地吐出口氣,大步走向書房,摔上了門。
駱一鍋被這驚天動地的摔門聲嚇了一跳,「嗷」一嗓子炸了毛,直起脖子張望,不知鏟屎工有什麼毛病。它警惕地炸了一會毛,見沒人搭理它,就一頭霧水地沖費渡小跑過來,縱身一躍跳上了餐桌,和費渡大眼瞪小眼。
費渡整個人好像靜止了,無聲地和它對視片刻,心裡沸反盈天的千頭萬緒重新沉寂下去,他胸口是空蕩蕩、白茫茫的一片,萬念無聲。
好一會,他無來由地想起白天在市局審訊室裡忽悠夏曉楠的一句話——「你有可能一輩子也遇不到一個這麼喜歡你的男生了。」
馮斌之於夏曉楠,就像是駱聞舟之於他,都是意外事故一樣的運氣,一個人的一生,大概只能奢求一次。
而往後看不到頭的一生中,能有一點回憶已經彌足珍貴。雖然回憶有點短。
但也沒關係,世上所有「回憶」都是短的。
費渡緩緩地沖駱一鍋伸出了手,駱一鍋先是本能地往後一仰頭躲開,隨即,它又猶猶豫豫地湊過來,試探著聞了聞費渡垂在半空中的手,裡裡外外地聞了一圈,它終於放下了戒心,低頭在他手心蹭了蹭。
費渡終於小心翼翼地落下,貼在了駱一鍋油光水滑的後背上,從它頭頂順著毛輕輕地撫摸了幾下。
原來貓是這樣的,毛髮細膩,十分柔軟,又和毛絨製品不同——細毛的根部是暖烘烘的,手放在上面,能感覺到悠長的呼吸和輕輕掙動的心跳。
是一條無憂無慮的小生命。
駱一鍋瞇著眼睛,喉嚨裡「咕嘟」片刻,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蓬鬆的大尾巴,發出十分娘炮的哼唧。
費渡近乎心平氣和地與它和平共處片刻,貓爺被伺候舒服了,遂把自己團成一團,瞇起的眼睛緩緩合上,就地睡了。
費渡悄無聲息地收回手,揣起自己的手機,走到書房門口,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這幾天多謝你照顧了。」
駱聞舟沒搭理他。
費渡也沒多做逗留,轉身從玄關的衣架上摘下自己的大衣圍巾,準備出去找個附近的酒店先湊合一宿,明天再想辦法叫人打掃一下自己空置許久的小公寓,搬回家住。
深更半夜,從暖氣襲人的家走進凜冽的冬夜裡,著實需要一點勇氣,費渡歎了口氣,覺得光是想一想,手腳就已經條件反射似的發冷了。
然而就在他剛剛披上大衣,還沒來得及把胳膊套進袖子時,緊閉的書房門突然被人從裡面重重地掀開了。
倒霉的駱一鍋剛合上眼,又被身邊掠過的一陣厲風驚醒,也不知招誰惹誰了。它憤怒地叫喚了一聲,一溜煙地鑽進了駱聞舟空置數天的次臥裡,不肯出來了。
費渡還沒來得及回頭,突然被人從身後一把扯住,他猝不及防地踉蹌半步,虛虛披在身上的大衣一下落了地。
駱聞舟一把揪住他的圍巾,費渡為了不變成平安夜裡的吊死鬼,只好順著他的力道後退,被駱聞舟抬手抵在玄關處狹窄的牆上。
「我問你兩件事,」駱聞舟面沉似水地說,「第一,不喜歡我,為什麼鄭凱風的車爆炸時,你非要多此一舉地擋在我面前。」
費渡:「我……」
駱聞舟根本不聽他說:「第二,既然你是個不痛不癢、不知道愛恨的變態,為什麼你家地下室裡有電擊和催吐的設備?我當了這麼多年一線刑警,見識過的變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沒聽說過他們中的誰是因為熱衷於折騰自己進來的!」
費渡的瞳孔急劇收縮,而後他下意識地掙動起來。
鎮壓他並不比鎮壓肖海洋難度高到哪去,駱聞舟一把將他的雙臂折在身後,拽下他脖子上鬆動的圍巾,三下五除二地在他手上裹了三圈,牢牢地繫了個扣,冷冷地嗤笑一聲:「費總,你缺乏鍛煉啊。」
費渡被駱聞舟拖進客廳,就近扔在了沙發上,長腿撞到茶几,方才為了招待駱誠和穆小青而準備的一盤橘子紛紛滾落在地,也沒人去管。
駱聞舟一把扯開了費渡那件須由乾洗店精心伺候的襯衣,崩開的扣子擦著他的下巴倉皇逃竄,駱聞舟抬手按住了費渡的胸口——這身體畢竟是年輕,恢復能力和新陳代謝一樣強,很多陳年的舊傷疤只剩下淺淺的痕跡,非得在大燈下才能看見些許淺淺的影子。
「你用紋身貼蓋電擊傷,就不怕灼傷內臟?你就不怕一步小心無聲無息地死在你家那個空蕩蕩的地下室裡?」駱聞舟居高臨下看著他,「那天從恆愛醫院回去,如果不是我強行把你拖出來,你打算做什麼?」
費渡從小和一幫紈褲子弟混在一起,羞恥心有限,興之所至,裸奔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此時,駱聞舟動手撕開的,卻彷彿並不只是一件襯衫,而是他裹在骨肉上的皮囊。費渡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無法言喻的恐慌,慌不擇路地屈膝撞他:「放開——」
駱聞舟不躲不閃,生受了這一下,堅硬的膝蓋撞出一聲聽著就疼的悶響,費渡一僵,錯失了反擊的時機,叫駱聞舟壓住他的膝蓋,強行分開,關節「嘎崩」一聲輕響,費渡下意識地閉上眼。
可是兩人就著這彷彿預示著一場暴力對待的姿勢僵持許久,駱聞舟卻沒碰他一根頭髮。
「我真恨不得……」好一會,駱聞舟歎了口氣,低頭在他乾燥的嘴唇上輕輕親了一下,低聲說,「挖出你的賊心爛肺看看。」
他說著,鬆開了鉗制,從沙發旁邊的搖椅上掀下一塊薄毯,丟在費渡身上,有些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太晚了,你去洗洗睡吧。我回……回我自房間裡……」
「那間地下室以前是費承宇的,」費渡一動沒動,忽然低低地開了口,「費承宇是個虐待狂,如果我媽犯了他的『規矩』,就會被他拖進地下室裡懲罰。」
駱聞舟倏地一怔,心狂跳起來,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他暗暗深吸了兩口氣,才算把自己的聲音穩住,輕輕地問:「什麼規矩?」
「很多,我也說不清,諸如不准對外人說話——包括保姆和清潔工,禁止她和別人有眼神接觸,禁止她碰他允許範圍外的書和電視節目……她日常作息的時間都是固定的,七點半起床,八點上餐桌,八點半開始清理家裡的花瓶,換上新的插花,誤差時間超過一分鐘,就會被他拖進地下室——電擊不算什麼,是很輕的手段了。」費渡低聲說,「費承宇認為,這是他表達喜愛的方式,你不單要得到一個人的肉體,還要得到她的精神,把她整個人裝進一個玻璃瓶裡,讓她每一個枝杈都隨著自己的心意長,這個人才算屬於自己。他做這些事的時候並不避開我,他的地下室裡甚至有一張兒童書桌。」
駱聞舟的呼吸忽然有點困難:「他有沒有……有沒有……」
「虐待過我?」費渡微微一頓,隨後神色不變地說,「沒有,我是繼承人,費承宇甚至認為我代表他的一部分,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駱聞舟揪緊的心略微放下來,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坐在費渡旁邊。
「我從懂事之後,就一直很想擺脫他,但也只是想,沒做過什麼——直到她自殺。」費渡低聲說,「她被困在惡魔的牢籠裡,身邊只有一個無動於衷的我,長期的畸形和虐待,她的精神是不正常的,抑鬱之外,還有很深的被迫害妄想症狀,認為空氣中佈滿了監視她的探頭,即使單獨和我相處的時候,也絕不敢說一句『規定範圍』以外的話。費承宇要求她每天晚上睡前給我念一個小時的書,於是她花了兩年的時間,小心地把她想說的話混進那些閱讀科目裡,試圖反覆向我灌輸『自由』的概念……可能是我的反應太冷漠了吧?她念完最後一本書,終於親自向我展示了什麼叫做『不自由,毋寧死』。」
「對不起,」費渡囈語似的輕輕地說,「我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自殺的,當時之所以堅持不認同自殺結論,不依不饒地糾纏你們,逼迫你們反覆調查,其實是想利用你們給費承宇和他們找麻煩。」
駱聞舟:「……他們?」
「你知道寄生關係嗎?」費渡說,「我給你提供養分、碳水化合物,你來給我提供保護和微量元素……費承宇身後就有這麼一隻寄生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