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

「只有血才洗得掉名譽上的污點。」——《基督山伯爵》

半個月後——

郎喬在工作日誌上寫下「1月16日」的落款,心不在焉地檢查了一遍錯別字,又把寫錯的年份改了過來——每年的頭一個季度,日期都容易順手寫成前一年,等好不容易接受了今年的公歷年號,又要重新開始習慣下一年的了。

旁邊的同事戳了她一下,小聲問:「小喬,我看今年春節是懸了吧,唉,我本來還想回趟老家呢。」

「回什麼老家,」郎喬頭也不抬地說,「沒假最好,省得錢包讓七大姑八大姨家的熊孩子撓個大出血,再說……」

她話音沒落,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眾人立刻一靜,角落裡的肖海洋後背挺得太直,整個人幾乎和後面的白牆融為了一體。郎喬一激靈,倏地閉了嘴。

只見駱聞舟和陶然一前一後走進來。

駱聞舟臉上是百年不見得出現一次的嚴肅,他把手邊的一打材料往郎喬辦公桌上一放,示意她分發下去,然後十分公式化地開了口。

「魏展鴻為達到不法目的,借由蜂巢等高級消費場所,窩藏通緝犯,非法偽造大量身份信息,涉嫌多起謀殺、非法買賣並持有槍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罪名,現在一系列的相關嫌疑人已經被正式拘捕,等待進一步審理調查,提交檢察院。」駱聞舟一頓,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在肖海洋身上停留了片刻,接著說,「其中,嫌疑人之一盧國盛,也就是當年327國道案的主謀之一,供述了他當年為逃脫罪行,栽贓陷害並謀殺刑警顧釗的犯罪事實。」

肖海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嘗到了自己嘴裡的血腥味。

「當年的這樁懸案,現在終於有了新的線索,所以局裡決定,正式重新啟動對十四年前羅浮宮大火一案的調查,依然是由咱們刑偵隊牽頭,其他部門的同事會全力配合。這幾天我調出了當年的案卷,但大家也看到了,目前我們掌握的信息只有這麼薄薄的一小打,更多的,可能還要我們重新去查。」

辦公室裡響起一陣小聲議論的「嗡嗡」聲,舊案重提、舊案重審,這是最讓人頭疼的兩件事,堪比一回沒做熟,再次回鍋的夾生飯——時過境遷,不是味了。

「我知道,」駱聞舟敲了敲桌子,示意眾人安靜,「十幾年過去,物證早就湮滅,當事人和證人們不是死了、就是走了,查起來很難,未來一段時間大家有可能得出長差,沒準還有危險,鬧不好一年一次的春節得在值班室過,寒冬臘月,天又短、又冷,人家都抱著暖氣在網上刷段子玩,但凡正常的都不願意喝著西北風上班——在這方面,我作為一個罹患懶癌多年的『覺皇』,比較有資格代表大家發言。」

駱聞舟比較能豁得出自己去,敢往自己臉上貼一平方米的金,也樂於沒事拿自己開涮,一句話把眾人說樂了,他自己卻沒笑:「當事人去世這麼多年,說出來誰都不知道顧釗這人是誰,死後連個直系親屬也沒有,更不會有人堵在市局門口等著給他討說法,這案子查起來,沒有壓力,沒有動力,最後費勁查完,除了那幾塊錢節日加班,可能也沒多少獎勵。再沒有比死人更寵辱不驚的了,已經埋在黃土下的人,身份是犯人還是烈士,應該都不影響他的睡眠質量——」

駱聞舟的目光沉沉地掃過采光良好、亮亮堂堂的辦公室:「可是諸位,羅浮宮是燒了,顧釗是死了,但咱們還都得在這接茬活呢。咱們活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如果是非不分沒人管、黑白顛倒都沒人扶,你們覺著過不過這個節,還有勁嗎?

「陶然做簡報,準備開工!」

眾人鴉雀無聲地各歸各位,一時間,整個辦公室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

陶然等眾人把有限的一點信息消化完,才開口說:「羅浮宮,又叫塞納河右岸,當時是一家中外合資的大型會所,大股東來自境外,查起來恐怕很難,境內股東則是一家名叫『事通投資』的公司,早已經註銷,當時就沒什麼業務,基本是個皮包公司,這家已經不存在的公司的法人代表剛巧是魏氏的所謂『顧問』——也就是咱們在龍韻城堵住的那個人,但一直到現在,魏展鴻都拒不承認『羅浮宮』曾經是他的產業。」

「羅浮宮大火中,總共有二十六人喪生,另有數十人受傷,損失很大,其中一個目擊者逃出來以後,指證是顧釗失手錯殺了領班,是引起羅浮宮大火的罪魁禍首,這個關鍵目擊證人就是當晚奉命帶顧釗進入羅浮宮的線人,代號叫『老煤渣』,真名叫『尹超』,男,漢族,現年五十六歲,籍貫在本地,羅浮宮大火一案之後,就和我們斷了聯繫,已經離開燕城多年了。」

「除了老煤渣以外,其餘證人一共有六個,三個是職業線人,另外三個是聲稱被顧釗勒索過的商戶——無一例外,這些人也都銷聲匿跡,我在內網上搜了搜,有的死了,有的出國了。」

駱聞舟:「老煤渣的籍貫在本地?」

陶然:「對,本市下轄縣城之一,南灣縣南灣鎮人。」

「我已經把當年顧釗在市局裡的一些同事請來了,陸續會到,準備問話,另外,陶然,聯繫南灣派出所,查一下老煤渣這個人在本地還有沒有親戚,如果他還在世,務必要找到,這個人很關鍵——還有,別把希望寄托在一個人身上,那些出國的人也都盡快試著接觸。」

整個刑偵隊反應十分迅捷,立刻分頭動了起來。

肖海洋:「駱隊,我去南灣查這個老煤渣。」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脖頸間露著若隱若現的青筋,如果不是披著人皮,恐怕已經要露出獠牙來,恨不能要把老煤渣撕開嚼碎。

「不,」駱聞舟面無表情地說,「讓陶然去,你跟人溝通效率太低。」

陶然立刻會意地拿起電話,聯繫南灣派出所。

肖海洋急道:「駱隊,我……」

駱聞舟抬手打斷他,拎著他的領子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低聲問:「那天是誰把育奮中學學生出走的事推送到市局的,你查到了嗎?」

肖海洋強行定了定神:「是……我去找負責人瞭解過了,報送人是他手下一個剛工作沒多久的小民警,一問三不知,我查了一下他的背景,沒看出有什麼問題。」

駱聞舟一點頭:「唔。」

肖海洋:「駱隊,你讓我……」

「你叫上郎喬,去幫我查另一件很重要的事,」駱聞舟打斷他,幾不可聞地在他耳邊說,「去把近些年監控設備維修情況調查一遍,是哪位領導批准的,找的什麼機構,維修工人是誰,負責人又是誰。」

肖海洋一愣。

「你顧叔叔的案子裡,到底是誰在背後陷害他、當時是哪個線人出賣了他,這都不是關鍵問題,你懂嗎?」駱聞舟一字一頓地說,「快去。」

肖海洋狠狠地咬咬牙,飛快地一點頭,轉身走了。

陶然正準備跟駱聞舟打個招呼去南灣,迎面碰見有個人輕車熟路地走進辦公室。

陶然一愣:「費渡?怎麼今天過來了?」

「陪導師過來配合調查,」費渡端詳了他一下,順手從咖啡機裡接了一杯熱飲,借花獻佛地放在他面前,「陶然哥,怎麼幾天不見,人都憔悴了?這可不行啊。」

陶然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駱聞舟那關不上門的辦公室裡傳來一聲一波三折的乾咳,有個人好似對費總問候的先後順序感覺不太滿意。

陶然:「……」

這幾天正是春節返鄉的訂票高峰時段,陶然剛剛謝絕了常寧幫自己一起訂票一起回家的邀請,不光人憔悴,心也很憔悴,實在沒眼看他倆,當下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啊,離我遠點,少在我面前散德行,我就挺好的。」

費渡雖然遭到嫌棄,卻並不以為忤,笑了一下,他轉身溜躂進駱聞舟的辦公室。

駱聞舟的耳朵早就支楞起老高,然而裝得大尾巴狼似的,聽見腳步聲靠近,他頭也不抬,彷彿十分繁忙。

費渡不見外地勾走了他的杯子,手指在杯沿上輕輕轉了一圈,隨後停在了那塊略有水漬的地方,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駱聞舟一眼,在駱聞舟的注視下嘗了嘗他的水,評價說:「茶沏得太濃了。」

駱聞舟:「……」

他需要一個降妖除魔的緊箍咒!

駱隊有一點不自在地換了個坐姿,「一本假正經」地問:「什麼事?」

「你托我查的這個人有了點眉目。」費渡餘光瞄了一眼背後毫無遮擋的一辦公室人,抽出夾在胳膊下的一個文件袋。

文件袋裡有幾張截圖照片,應該是那天在生態園抓盧國盛的時候,航拍記錄裡截出來的。

那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個子不高,留平頭,細長眼睛,有點黑,無論是穿著還是相貌,混在一群幹粗活的村民中都毫不打眼:「你可以把照片拿給盧國盛看看,看這個人是不是就是『A13』。」

駱聞舟連忙拋棄齷齪的「自我」,裝備上愛崗敬業的「超我」,進入真正經模式。

費渡繞到他辦公桌旁邊,用後背擋住敞開的門裡穿進來的視線。

「我去那個自然村裡問過,那天在場的當地人告訴我,有村民正好翻蓋自己家房子,這個人自稱是建材市場上新來的送貨員,是拉著一車瓷磚來的,非常自來熟。」費渡說,「當時他假藉著跟一夥加油站附近的村民打牌,混跡其中,監視『牧羊犬』的動向。『牧羊犬』屋門口的監控設備被人入侵了,窗台下面還有個竊聽器,如果當時我們慢了一步,他也可以第一時間除掉『牧羊犬』。」

駱聞舟皺起眉:「他盯著牧羊犬,可以防著那些人狗急跳牆,把生態園一炸了之,但未必就能保證盧國盛不死吧?那個生態園裡住得都是通緝犯,每個人手裡都有不止一條人命,一個遠程命令就能讓他們做掉盧國盛。」

費渡沒吭聲,嘴角含笑地看著他,駱聞舟一愣之後,立刻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他們在那個生態園裡面也有人!」

費渡:「我猜是跟盧國盛接觸最多的一個,你覺得呢?」

駱聞舟倏地站起來:「提審一隻眼。」

駱聞舟風風火火地抬腿就走,片刻後,轉頭又想起了什麼,衝回會議室,一把拉住費渡的胳膊:「你等等。」

他們眼下面對的,至少有兩股勢力,一撥是魏展鴻他們那一幫,還有一撥隱藏在其間,不顯山不露水地神通廣大,他們似乎是想要挖出舊案,和「那些人」做一個了結,目標和警方彷彿是一致的。

可駱聞舟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這一整年經歷過的幾樁大案——蘇家拐賣女童案中,究竟是誰把當年蘇筱嵐的作案手法和「獨特簽名」透露給蘇落盞,誘使她去模仿的?周峻茂一案裡,究竟是誰把肇事司機董乾開車撞人的真正理由透露給董曉晴的?還有馮斌被殺案中,那個神秘的「向沙托夫問好」……還有總是通過讀書軟件隱秘預告謀殺的「朗誦者」。

樁樁件件,回想起來,似乎都有這股神秘勢力的影子,而這影子身上籠罩著說不出的陰冷與血腥氣。

他們在龍韻城中兩次調換監控視頻,把魏展鴻涮了個底朝天的同時,也說明這些神秘人早早察覺到了費渡的小動作。

費渡一偏頭:「嗯?」

「你在這等我,」駱聞舟正色說,「從現在開始不許單獨行動,不管你要去哪、不管你要幹什麼,必須要讓我知道。」

費渡想了想,湊近他耳邊。

就在駱聞舟以為他有什麼要緊話要私下裡告訴自己,準備洗耳恭聽的時候,感覺臉上被人碰了一下——費渡藉著這個曖昧的姿勢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駱聞舟:「……」

這個人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佔他便宜!

費渡目送著駱聞舟一臉「你等著」衝出去,一點笑意還沒褪下去,手機忽然一震,有人發了一條短信給他:「你說過如果我想讓一些人付出代價,可以直接打這個電話。」

費渡眉頭一動——王瀟?

《默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