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的左臂和右腿吊成了一條對角線,整個人原本好似一條漁民家裡攤平著曬的鹹魚乾,突然做了這樣一個高難度的鹹魚翻身動作,手上的吊針直接飛昇到了半空。
小武嚇得蹦了起來:「哥你這是幹什麼?躺、躺躺……快躺下,我去叫……」
陶然額角浸出了冷汗,錯位的骨頭集體動盪以示抗議,飆升的心率將呼吸逼成了喘息,他卻沒顧得上喊疼,陶然眼看著腫起來的手死死攥住了小武的袖子:「你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去看的師娘?」
「師娘?」小武一頭霧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師娘……師娘不是得癌症了嗎?那我必須去啊,她到二院這邊做手術,還是我開車送她過來的呢,本來還想等她做完手術幫忙照顧呢,誰知道就出了事——怎麼了?」
陶然沒吭聲,心裡好似被風暴捲過的北冰洋,是驚濤駭浪、冰雪交雜。
上一次在駱聞舟家吃火鍋,他包裡發現竊聽器,當時他們幾個人就討論過,那枚竊聽器很可能不是隊裡人放的,陶然單獨出門時見過的證人、線人……甚至受害者家屬,全都做得到。
那天他晚上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暗自把自己單獨接觸過的所有人琢磨了一個遍,確實有那麼一瞬間,他腦子裡閃過了師娘傅佳慧的影子——那次是師娘叫他去楊家的,她還把老楊的遺書交給了他,而老楊的遺書裡恰好提到了在當時看來十分神秘的「顧釗」和「327國道」案。
就在他們拿到這份絕密遺書之後沒幾天,老楊那句觸目驚心的「有些人已經變了」,他們還都沒來得及消化,「327國道」案的主角就粉墨登場,在鐘鼓樓殺了馮斌。
這是巧合嗎?
兇手又不是自動點播機,這怎麼可能是巧合!
可偏偏那個人是師娘。
在他們討論「竊聽器」「內鬼」「叛徒」這樣齷齪的話題時,腦子裡驚鴻一瞥地想起她,都彷彿是對她的褻瀆。
誰敢對她有一點懷疑?
她為什麼這麼做?她要竊聽什麼?殺尹平滅口的信息是不是她傳出去的?
她又為什麼要事先把老楊那封……不知真假的遺書交給他?
陶然清楚地記得,那天他接到師娘的電話,趕緊扛了一箱臘肉應邀而去。老楊家住那種舊式的六層小樓,沒有電梯,臘肉是他老家的親戚自製的,箱子糊得很不結實,一拎就要散架,他得十分吃力地托著紙箱底,才將三十多斤的東西連扛再抱地舉上了六樓,敲門時手都在哆嗦。
然後他在滿手異樣的臘肉香中,接到了晴天霹靂一般的噩耗和真相。
傅佳慧送他出門時,把那封遺書遞給他,臉上的神色非常複雜,彷彿是痛苦,眼睛裡又好似閃著異樣的光。
陶然記得她說:「這些事,是該有個了結了。」
而他當時在打擊中尚且回不過神來,接過那封遺書,手還在沒出息地度哆嗦,竟沒能聽出她這句話裡的萬千重意思。
老楊說「有些人已經變了」。
那……你也變了嗎?
「我要出去,」陶然突然直眉楞眼地說,「我要出去見個人,就現在,必須去,小武,幫我個忙!」
小武看了看陶副隊鹹魚乾似的造型,又看了看他的表情,一句「你瘋了嗎」就要脫口而出。
就在這時,病房門口傳來女孩的聲音,拎著飯盒走進來的常寧問:「幫你什麼?」
本想去接陸局的駱聞舟慢了一步,得知陸局已經回家了,他實在是一分鐘也不想等,馬上就想打聽關於范思遠的一切,於是很討人嫌地循著地址追到了陸局家裡,不料又撲了個空——
「醫院?」駱聞舟跟同樣莫名其妙的陸夫人大眼瞪小眼,「阿姨,陸叔沒說去醫院幹什麼?」
「沒說,」陸夫人搖搖頭,「一進門留魔怔了似的,外套也不脫,鞋子也不換,直接往書房裡一鑽,待了沒有兩分鐘,又突然跑出來,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駱聞舟皺起眉,心不在焉地和陸夫人告辭。
陸局剛從調查組回來,不多陪陪擔驚受怕的家裡人,也不去市局主持大局,而是獨自一個人往醫院跑,這是什麼道理?
他這是知道了什麼?
駱聞舟越走越慢,一隻手搭在自己車門上掛了好一會,突然,他不知想起了什麼,一把拉開車門鑽了進去,油門「嗡」一聲,咆哮著往第二醫院趕去。
陸有良兩手空空地走進住院樓,與來來往往拎著大包小包的探病者格格不入,來到傅佳慧門口的時候,他神色複雜地盯著門牌號看了許久,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病床上的女人行動遲緩地偏頭看了他一眼,她削瘦、蒼白,白得幾乎和病號服融為一體,嘴唇上也沒有血色,吊針穿入她幾乎透明的手背上,手背被反覆下針扎得青紫一片,是觸目驚心的衰弱。
傅佳慧見了他,不說話,也不笑,依然是一張萬年不變的冷臉,目光高傲又漠然,將她面前中年男人身上的權利與地位削得乾乾淨淨,只說:「來了啊?坐。」
陸有良抽出旁邊的小圓凳,委委屈屈地蜷縮起腿坐下:「閨女不在?」
「不用寒暄了,你又不是來探病的。」傅佳慧不回答,直接打斷他,「探病的不會連點水果都不帶。」
陸有良這才回過味來,略帶赧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雙手:「我……」
「有什麼話你就說,」傅佳慧淡淡地說,「我能聽見的時間也不多了,多餘的就省了吧。」
陸有良沉默了好一會,手指輕輕叩著膝蓋,他用盡斟酌地開了口:「我上個月才知道你的診斷結果,當時嚇了一跳,怕你家裡孤兒寡母、治病期間瑣事多應付不來,又不知道這麼大的病得花多少錢,醫保能負擔多少,怕你手頭緊張,心急火燎地帶著錢去了你家。」
傅佳慧一抿嘴,權當是笑過了:「陸局,為了這事,我得謝謝你。」
「可是你趁我上陽台抽煙,又把錢塞回我包裡了。」
「我這些年還算寬裕,用不著你的錢。」傅佳慧說,「怎麼,沒少吧?」
「沒少,」陸有良用悲哀莫名的目光看著她,輕輕地說,「還多了。」
傅佳慧意識到什麼,倏地閉了嘴,兩人一坐一臥,像是兩尊不甚美觀的人體塑像,凝固著各自漫長時光中的憔悴蒼老,然後陸局輕輕地拿出了那個小竊聽器,放在傅佳慧床頭。
「我知道我的包被人動過,但是我不會多心,因為一看就知道是你把錢偷偷塞回去,我不會因為這個神神叨叨地仔細翻,」陸有良的眼睛裡略微帶了一點血絲,說,「嫂子,老楊活著的時候跟我們說起你,總說你膽大心細,沒有不敢幹的,我們都笑話他是媳婦迷,現在我信了。」
傅佳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陸局好涵養。」
「我的事,無不可對人言,願意聽隨便聽,再說我一個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又不怕別人佔便宜,沒什麼好惱羞成怒的,」陸有良低頭,緊緊地攥了攥拳頭,深吸一口氣,「嫂子,我就問你一件事--那天駱聞舟他們去抓盧國盛,差點事先走漏風聲,是不是……是不是你?」
正準備敲門進去的駱聞舟站在病房門口,抬著一隻手,定住了。
旁邊突然響起輪椅的聲音,駱聞舟僵著脖子偏過頭,看見常寧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把輪椅,把本該臥床的陶然推了過來,駱聞舟表情空白地和他對視了一眼,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得知老楊出事的那天,耳朵聽見了,送到中樞神經,中樞神經拒不接收處理,讓他自己和自己乾瞪眼。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裡傳出一聲輕笑,傅佳慧說:「陸局,您明察秋毫,這不是都知道了嗎?」
駱聞舟整個人晃了一下,一把捏住門框。
「為什麼?」陸有良做好了心理準備來的,聽見這句話卻還是胸口一悶,幾乎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明白,不……是不是誰要挾你?啊?是孩子對吧——肯定是……你可以告訴我們啊,我派人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兄弟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住,我們他媽也沒臉接茬幹這行了……」
傅佳慧截口打斷他:「老楊自己都不知道是被誰害死的,我們又能算得了什麼!」
陸有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怎麼,我說這話你很奇怪?」傅佳慧冷笑起來,「哎喲,陸局,您不是剛被調查完麼?你不知道顧釗是怎麼死的、老楊又是怎麼死的嗎?老楊連遺書都寫好了,做好了完全的準備,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們救得了他嗎?你們趕上了嗎?」
陸有良:「老楊……老楊也……」
「我快了,」傅佳慧全然不理會他,兀自說,「我就快死了啊……老陸,我不是年底體檢才查出來的病——早就有徵兆了,等你走到這一步,你就知道,人也能在冥冥中看見自己的死期,所以我跟我的兄弟姐妹們說,我可能要等不下去了。」
「你的……什麼兄弟姐妹?」陸有良一陣毛骨悚然。
「和我有一樣命運的兄弟姐妹,」傅佳慧的聲音低了下去,「遭受過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警察沒法替你抓回罪犯,法律沒法替你討回公道,你大聲疾呼,所有人都看著你,賠幾顆眼淚,說你可憐,那時候你自以為能獲得全世界的支持,可是時過境遷,發現人們可憐完就忘了你,再要去不依不饒,你就成了祥林嫂……你想要的公道,就得自己去討,一個人討不來,那就所有人一起聯手——這不是有成效麼?你們終於開始清查內鬼,重啟舊案了。」
「洩密的事,我跟你說句對不起,所有的事都是因為我的身體緣故才倉促啟動,有些細節準備得不圓滿,我們的敵人陰險狡詐,也很危險,周家那事中我們已經打草驚蛇,魏展鴻那一次更是,當時我們一個兄弟被他們捉住了,他們從他那拿到了我們的通訊記錄,幸好沒有影響大局。」
陸有良從她語焉不詳的隻言片語中聽出了什麼,他耳畔一時「嗡嗡」作響:「周氏……魏展鴻……盧國盛殺人案,是你們引導的、你們策劃的?盧國盛殺人案中的『向沙托夫問好』也是你們的人?你提前知道那個小男孩會死,就、就在旁邊等著看?嫂子,那孩子比欣欣還小,你……你瘋了嗎?欣欣知道這事嗎?」
傅佳慧沒有回答,平靜地說:「你沒聽說過嗎?『壞嘎嘎是好人削成的』(注)。」
電光石火間,門口的駱聞舟想起來——肖海洋提起過,他當時是聽楊欣「無意中」提起了午餐時聽到的謠言,才察覺到不對。楊欣真的是無意中聽到的謠言麼?還是知道有人要去表演刺殺尹平的大戲,故意推動著反應遲鈍的演員們就位?
楊欣是知情的,不但知情,她甚至還參與了。只是年紀還小,表演有些生硬,不能像大人那樣不動聲色……糊弄肖海洋卻也夠用了。
那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女孩,讀初中的時候,駱聞舟帶人替她揍過糾纏她的小流氓,高中時候幫她聯繫過補課家教,高考前她每次模擬考試成績,老楊都要事無鉅細地念叨他一耳朵……
駱聞舟聽見老陸大聲問:「你們到底是誰?誰是領頭人?誰是策劃人?」
傅佳慧幾不可聞地說:「我們是……把過去的……故事,一樁一件、一絲不差……重新搬到你們面前的人,我們是故事的朗誦人,我們……」
病房裡陡然沒了聲音,隨後傳來老陸驚怒交加地聲音:「嫂子!嫂子!」
駱聞舟一把推開病房的門,見那病床上面色慘白的女人已經閉上了眼睛,嘴角帶著一點笑意,既不冰冷、又不嘲諷,幾乎是安詳的。
透著安息意味的安詳。
這麼多年,駱聞舟鮮少去她面前自討沒趣,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她,連她住院,都是跟著別人一起匆匆到醫院點個卯,一時間竟然覺得她陌生得有些不認識了。
陸局抬起頭大聲說:「去找醫生!」
駱聞舟如夢方醒,撒腿就跑。
就在他方才跑出病房,看見樓道裡有個人影一閃而過,好像是楊欣!
駱聞舟扭頭匆忙沖常寧說了一句「快去叫人」,隨後撒腿追了出去。
費渡窩在駱聞舟家的沙發裡,盯著白牆上一點一點往前蹭的時鐘,他皺著眉思量著什麼。
忽然,廚房裡傳來「砰」一聲巨響,打斷了費渡的思路。
他回頭一看,正好目睹駱一鍋不知叢哪摔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英姿」。
年前駱聞舟父母來過一趟,給「親貓」駱一鍋買了太多的零食,原來的地方塞不下,駱聞舟騰出了一個專門的櫥櫃給鍋總放寵物用品,那櫃櫥在廚房,頂著天花板,櫃門上沒有抓手,人手開關當然不在話下,貓爪卻有點困難了。
只要不上鎖,駱一鍋平時開個把房門櫃門完全不算事,偷吃業務相當純熟,再加上這幾天被勒令控制體重,饞得抓心撓肝,忍不住自己動爪豐衣足食——它先從冰箱頂部縱身一躍,精準無比地撞在櫃櫥門上,企圖一通亂抓扒拉開櫃櫥門,不料光滑的櫃櫥門沒地方落爪,駱一鍋把自己拍在櫃上面,拍成了一張「貓片」,又張牙舞爪地滑了下去。
而它尤不死心,重複以上線路又試了一次。
費渡沒有同情心地在旁邊觀看了駱一鍋的慘敗,目光落在垃圾桶裡沒來得及清理出去的空罐頭盒上,心裡忽然一動——對了,那天他確實給駱一鍋拿了罐頭,後來被別的事情耽擱,就忘在了一邊,沒想到在夢裡想起來了。
他打開手機,翻開了一個記事本,看著自己那天早晨燒得迷迷糊糊時留下的記錄——貓罐頭、駱聞舟生氣、陶然受傷、窒息、密碼來源、女人的尖叫……
作者有話要說:
註:「壞嘎嘎是好人削成的」——《駱駝祥子》老捨
另外,133章中郎喬日誌的「1月16日」修改成「1月6日」,因為後面殺手證詞中和老張接觸的時間是11日,時間上有點小bug=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