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陸嘉已經衝出了小胡同,一頭扎進另一條路上——高速發展的城市一般都有這樣的問題,建設初期沒考慮到停車位,很多地方車位都非常緊張,沒地方停的私家車就貼個聯繫方式非法放在路邊,夜裡與節假日往往能自發排成整齊的隊列,是燕城一大特色。
此時一側路邊的車靜靜地沐浴在萎靡的路燈光下,車頂結著細細的白霜,好像已經沉睡多時。
周懷瑾探頭看了一眼被活活蹭掉的後視鏡:「甩掉了吧?」
陸嘉沒吭聲,周懷瑾一口氣還沒松到底,就見那胖子突然不知有什麼毛病,好好的路走了一半,他再次毫無預兆地一個大轉彎,車輪碾過碎冰碴,略微打了滑,後備箱在老舊的路燈桿上重重地撞了一下,陸嘉看也不看,把油門踩得「嗚」一聲尖叫,再次拐進細窄的小胡同,讓這輛車強行瘦身,把另一邊的後視鏡也蹭掉了!
周懷瑾被安全帶勒得生疼,回頭望去,只見一輛原本在路口停靠的轎車詐屍一樣地啟動了,只比陸嘉慢了一步,這裡竟然還有埋伏!
周懷瑾駭然:「你怎麼知道的?」
「直覺。」陸嘉很沒素質地把煙頭彈進了牆角的雪堆裡,「挨打挨多了,你就知道套麻袋的喜歡選在什麼地方下手。」
周懷瑾單知道這個人是費渡派來照顧他的,以為大約是個「助理」之類的人物,聞聽此言,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大混混。」陸嘉先是隨口說,隨後感覺這個回答有些給費渡掉臉面,連忙又改口說,「不對……我應該算那個、那個什麼玩意基金的行政總監……」
周懷瑾愣愣地問:「什麼基金?」
陸嘉:「……」
名片印出來就沒仔細看過,想不起來了。
倆人相對無言片刻,忽然,陸嘉臉色一變:「操!」
穿過小胡同,前方卻並沒有豁然開朗,而是一堆更加錯綜複雜的小路,叫人一看就暈,陸嘉不知從哪摸出了一面小鏡子,拉下車窗手工代替後視鏡,只見身後車燈凶狠地交錯而來,幾輛摩托從左邊的小巷裡追了出來。
周懷瑾這才反應過來陸嘉罵街不是因為想不起自己職位,連忙往副駕駛那一側看:「這邊也有!」
「看來他們選在這地方動手是有原因的,」陸嘉沉聲說,「事先想到我們會來查楊波,特意圍追堵截地把我們趕進來,這是要『打狼』……你幹什麼?」
周懷瑾拿出手機:「喂,110,有一夥歹徒一直在追我們!」
陸嘉:「……」
真是個遵紀守法的文明公民。
可惜警察並沒有任意門,不能立刻響應召喚從天而降,連陸嘉他們自己的人都來不了這麼快。
等周懷瑾在刺耳的引擎聲和撞擊聲中,好不容易跟接線員把自己的位置說明白時,他們倆已經被完完全全地堵在了一處小路中間。
周圍沒有路燈,交織的車燈卻已經晃得人睜不開眼。
周懷瑾從來沒經歷過這種陣仗,往左右一陣亂尋摸:「怎麼辦,要動手嗎?有武器嗎?」
「後座底下有……」陸嘉先是說了幾個字,隨後快速評估了一下周少爺的軟硬件,「唉,你還是算了,別給人家送菜了,自己藏起來。」
「藏……藏起來?」周懷瑾目光一掃這殺氣騰騰的包圍圈,「不……先談判不行嗎?」
他話音沒落,圍追堵截的那夥人已經爭分奪秒地撲上來砸車了,陸嘉從車座底下撈出一個頭盔扔給周懷瑾:「自己戴上,找機會跑。」
周懷瑾在一片嘈雜裡什麼也沒聽清,只得大喊:「你——說——什——麼?」
陸嘉一把扯下了身上的外套,裡面竟然只穿了一件緊身的T恤,隨後他直接將凹陷的車門掀開,靠手勁撞飛了一個人,拎著鐵棍橫掃出去,鐵棍砸在人肉體上的聲音觸目驚心。
周懷瑾本意是想幫忙,但是事到臨頭,完全不知道從何幫起,他才剛把自己斯文柔弱的腦袋塞進頭盔,身邊的車窗玻璃就被人砸了個稀碎,碎玻璃渣如雨下。時間好像忽然被拉得無比漫長,周懷瑾看見砸車的人鼻子裡噴出白氣,面部表情近乎猙獰,野獸似的朝他撲過來。他的四肢不經意識調動,已經手腳並用地動了起來,慌不擇路地鑽向後座。
冷風呼嘯著灌進來,兩把砍刀從凌亂的車門中直戳向他後背。這個時候,周懷瑾突然發現自己是不害怕的——顧不上,他只是一邊努力地蜷縮起身體,一邊思考:「防彈衣能防刀子嗎?是一個原理嗎?」
緊接著,車身巨震一下,更多的碎玻璃片劈頭蓋臉地掉下來,刀子劃破了周懷瑾的小腿,與此同時,那幾個持刀行兇的行兇者被身後的偷襲拍在車身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餿味四下瀰漫開。
周懷瑾定睛一看,只見原本在路邊好好站著的大垃圾桶居然也無端加入了戰局,被力大無窮的陸嘉橫著砸了過來,這一片疏於管理,鐵皮的垃圾桶挺著個半飽的肚子,裡面裝的大約還是陳年的舊垃圾,在孤獨的歲月裡彼此發生了奇妙的反應,氣味堪比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這麼片刻的功夫,陸嘉身上已經沾滿了血跡,不知道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揪起周懷瑾,一把將他拽下了車,抬起比腿還粗壯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跑!」
周懷瑾的頭盔被碰歪了,厚重地擋住了一半視線,感覺自己成了一隻東倒西歪的大頭蘑菇,完全被陸嘉扯著走。
突然,他的頭盔好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彷彿是個崩起的小石子,「噹」一下,聲音很大,周懷瑾正在五迷三道,按在他脖子上的那隻手陡然下壓,生生把他按矮了半尺,以濃縮狀態衝進了一條小巷。
周懷瑾伸手亂摸,摸了一手的冰冷粘膩,陸嘉的呼吸粗重極了,他連忙將偏移的頭盔扒拉回原位,這才發現,頭盔右側竟然佈滿扎手的裂痕,而陸嘉方才搭著他脖子那條胳膊血肉模糊。
周懷瑾驟然變色:「他們怎麼還有槍?」
陸嘉沒吭聲,沉重的呼吸裡帶著痛處的顫音,一手摸進腰間,他的皮帶上掛著一把彈簧刀,冰冷的刀柄硌在手心,陸嘉身上蒸出了帶著血腥氣的汗。
然而他只是摸了一下,下一刻,他就猛地把周懷瑾往後推去,重新拎起了那根已經砸彎的鐵棍——刀是好刀、好凶器,他衝出去捅死幾個人沒問題,他有這個本事,也有足夠的憤怒和血氣。
可是不能,因為他是那個……「什麼玩意基金」的「行政總監」。
雖然基金的名字硬是沒記住,但他知道裡面周轉的錢是幹什麼用的——那是給那些傷痕纍纍、求告無門的人買麵包的,雖然無法治癒精神上永無止境的創傷,至少讓他們物質上不至於走投無路。
哪怕他胸中有萬古長刀,他也不能代表費渡去砍人,更不能代表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可憐人去砍人。
「跑。」陸嘉抽了口涼氣,對周懷瑾說,「我給你擋著,跑出去找警察,找駱聞舟!」
周懷瑾心說這不是扯淡麼,一夥拿刀拿槍的歹徒在前面索命,這位陸先生提著一根砸彎的鐵棍就打算要抵擋千軍萬馬?
「我不……」
陸嘉回手推了他一個踉蹌,緊接著一棒子揮出去,把一個追上來的歹徒撞了出去,與此同時,他一冒頭,旁邊的牆上就響起一陣「噗噗」聲,子彈在牆上彈得亂蹦,塵土飛揚。陸嘉被迫縮回矮牆後,正這當,引擎聲乍起,一輛摩托車橫衝直撞地向他藏身的地方撞了過來!
陸嘉為了躲子彈,正好貼著牆角,眼看無處退避,要被那摩托車擠死在那,忽然,黑暗中有個什麼東西橫空砸了過來,正好砸中了摩托車的前輪,高速的兩輪車平衡頓失,一個前滾翻撲了出去。
陸嘉驀地回頭,只見方才跑開的周懷瑾居然又去而復返,還不知從哪弄來了幾塊板磚,扔出去一塊,手裡還拎著倆!
陸嘉:「我不是讓你……」
「我知道的事都告訴費渡了,」周懷瑾舉著傍身的兩塊板磚,大聲說,「就算我死了,他們也能繼續查,也能猜得出他們為什麼要殺我!我怕誰?」
周懷瑾,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他懦弱無能,前半生都在惶惶不可終日裡徘徊著瑟瑟發抖。
「真是窩囊啊。」他想,「我他媽誰都不怕!」
陸嘉臉上的神色有些難以言喻,但此時已經來不及再說什麼,更大的引擎聲隨即響起,其他的摩托車也跟著效仿,周懷瑾再次故技重施,可惜不是專業選手,兩塊飛天板磚連失準頭,已經無計可施。
他本能地抬手擋住刺眼的車燈,被一腔熱血沖的頭重腳輕之餘,又有些難過——陸嘉本來想讓他老老實實地在酒店裡待著,是他非放不下謎一樣的楊波母子,非要自不量力地出來查訪。
他覺著懷信的事還沒完,他還沒有得到最後的交代。
自投羅網,恐怕還連累了別人。
懷信還在天上看著嗎?周懷瑾想,如果還在看著,能不能借一點運氣給沒用的大哥?
大哥這輩子別無所長,大約也只能靠運氣翻盤了。
這時,一身尖銳而短促的警笛聲憑空響起,周懷瑾一呆,還以為是幻聽。
隨後,那警笛聲大喘氣似的續上了,紅藍相間的光在夜空中大起大落,直奔著他們的位置迫近過來——
周懷信的畫在他店裡掛著,周懷信的名字擺在他心裡的神龕之上,應了他絕境下走投無路的祈禱。
小骷髏專業戶的半吊子畫手,在他大哥這裡,具備了作為「信仰」的資格。
只可惜警察雖然趕到,警車卻不便向陸嘉那樣從窄縫裡強擠,一時進不來這「風水寶地」,一個騎摩托車的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哨,手起刀落,迅速解決了倒地不起的同伴,不留一個活口,剩下的迅速沿著預先算計好的小路逃竄而去——往來路徑掐算得十分精確,如果不是陸嘉意料之外的扎手,警察又跟開了掛一樣來得太快,簡直是一次完美又從容的刺殺!
陸嘉晃了晃,周懷瑾本來想拉他,也不知是自己手太軟還是陸先生超重,沒拉住,倆人同甘共苦地一起坐在了地上,急促的腳步聲湧上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問:「沒事吧,人呢?」
「我一猜就是你。」陸嘉攥住不停流血的胳膊,勉強衝匆匆趕來的駱聞舟笑了一下,「等接線員通知再調度出警,估計我們倆屍骨都涼了。」
「費渡手機上有你們倆的精準定位,」駱聞舟皺著眉仔細看了看陸嘉的傷口,「別廢話了,先去醫院。」
「老大,」郎喬帶著幾個刑警在旁邊把屍體翻動了一圈,說,「留下的這幾個都沒氣了。」
「帶走,核對DNA和指紋。」駱聞舟沉聲說,隨即他不知想起了什麼,深深地看了陸嘉一眼。
「正當防衛,刀都沒動,」陸嘉一眼看出他在擔心什麼,老神在在地笑了,「我還怕你自己一個人過來呢,沒想到你這個大英雄除了會背後偷襲,還不太孤膽——怎麼,費總出事,你沒被停職?」
「我又不傻,」駱聞舟一彎腰,跟周懷瑾把陸嘉架了起來,「停職歸停職,我的人還是我的人,我說話還算數,是吧,孩兒們?」
郎喬、肖海洋、小武,還有一大幫市局刑偵隊的精英,值班的、休假的,全被他調動出來了,還有個身不能至的陶然,在通訊器裡跟眾人同在,陶然說:「畢竟都是被你喂到這麼大的。」
郎喬大言不慚:「反正我是心腹。」
肖海洋板著臉:「反正我信不過別人。」
「老臉都快讓你們說紅了,」駱聞舟面不改色地一擺手,「先確定死者身份,可能都是有案底的,然後藉著追,以市局名義,緊急向各區分局、派出所請求支援協助,就說有一夥持槍劫匪在流竄——眼鏡跟二郎等會,先跟我一起把傷員送醫院,謀殺未遂,我怕他們會有別的異動,速度!」
他一聲令下,封現場的封現場,叫支援的叫支援,所有人都有條不紊地行動了起來。
費渡不知道外面這一段驚心動魄,他正態度良好地「配合調查」。
「你不知道你父親在哪?」
「我過來之前剛接到療養院電話,」費渡無所謂地一聳肩,「還沒來得及確認,怎麼,看來是真的了?」
調查員仔細觀察著這個費渡——他年輕,好看,從頭髮絲到手指甲無不講究,袖口透出一股扁柏、羅勒葉和雪松混雜的香水味,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紈褲子弟」。調查員忍不住低頭掃了一眼費渡的基本資料,太年輕了點,還是個學生:「你一點也不擔心他?」
「擔心什麼?費承宇被人綁架嗎?」費渡笑了起來,笑容卻沒有上升到顴骨以上,「他這三年多一直靠機械維持基本生存需求,大腦已經沒有恢復的可能,您說他是人也行,說他是一團泥也沒什麼不對。前些年公司裡的老人們不服我,有這麼個將死沒死的『太上皇』鎮著他們挺好,現在費承宇就沒什麼用了,一個累贅,綁就綁了吧,最好撕票。」
調查員盯著他的眼睛:「你說費承宇的大腦已經沒有恢復的可能性,這是誰告訴你的?」
費渡一臉莫名其妙地挑挑眉:「醫院啊,這還能是我編的嗎?二院、五院、北苑腦外——還有濱海療養院,您可以挨個問……不是,您不會覺得,是我為了家產對他做了什麼手腳吧?」
調查員神色凝重。
費渡「哈」地一笑,是一臉不屑解釋的樣子——不管怎麼說,費承宇出事的時候他才十八歲,十八歲的獨生子富二代弒父謀奪家產,怎麼聽怎麼像是匪夷所思的小說情節。
調查員發現,費渡好像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如果費承宇真是植物人,那他自己就是嫌疑人,他好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而被叫到這裡來的。
這什麼都不知道的態度好似倒為他無意中撇清了關係,如果這也是裝的,那這年輕人城府未免太深。
調查員清了清嗓子:「幾年前——也就是你父親車禍前不久,貴司旗下一家融資租賃公司曾經有一筆業務往來,合作方是『泰華數字技術有限公司』,你知道這筆業務嗎?」
「不知道,」費渡平靜地回憶片刻,眼神波動都沒有,「我爸沒出車禍之前,我就是個要錢花的,沒攙和過他的工作。」
「那你接手後呢?這應該是你接手之前不久的事。」
費渡看了看他,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