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由於當代社會刑罰中並沒有「鞭屍」這一條,因此,儘管費承宇生前作惡多端,此時既然已經化作骨灰,自然也就免於被追究刑事責任。

不過他生前的非法所得還是要處理的。

好在費渡對此早有準備,該剝離的剝離,該撇清的也撇清了。畢竟,在他原本的計劃裡,並沒有給自己設計一個好下場,所以無論如何,他得給跟著他的人留好後路。只不過現在這條「後路」要由他本人親自來經營。

總之,以前那個閒散敗家的「紈褲子弟」他是當不成了,費渡自己雖然有一口稀粥就能湊合活,但他還得養活一大幫人,只好被迫走上了日理萬機的總裁之路,每天都得去上班。

駱聞舟在車位緊張的小區裡弄到了一個車位——那車位設計得有問題,等閒人根本停不進去,有個買了二手房的房主搬過來才知道上當,十分痛快地低價轉給了駱聞舟,費總當年山地上飆車練出來的技術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話說回來,那些花天酒地、飆車鬼混的日子,好像都已經成了上輩子的事,不過「繁忙」本身絕不是一種痛苦,只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忙。

每天晚上,費渡可以抱著筆記本坐在通往地下室的台階上加班,那是他固定座位,坐墊靠墊俱全,還有個小杯架。他右手邊放一碗冰糖梨水,左手邊放一隻駱一鍋——駱一鍋守在他電腦的散熱孔旁邊蹭溫暖、揣著前爪閉目養神——盯著屏幕時間長了,費渡還能抬頭看看美男休息眼睛。

特別是該揮汗如雨的美男自覺很帥,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鬆鬆垮垮的運動長褲。

駱聞舟的地下室裡除了雜物和二八自行車,還有完備的家用健身器材,跑步機、沙袋、史密斯架……一應俱全。

他從仍在慣性下轉動的跑步機傳送帶上跳下來,拎起毛巾擼了一把身上亮晶晶的汗,展覽似的亮著輪廓分明的胸肌和腹肌溜躂到費渡旁邊:「天天在這當場外觀眾,上回那大夫不是說你可以適當活動活動了嗎?」

費渡敲下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發送郵件,十分敷衍地說:「等我去辦張卡。」

駱聞舟端起他沒來得及喝完的半碗梨水,兩口灌了,然後沖費渡呲出一口白牙:「辦什麼卡,家裡這麼多東西不夠發揮?再說,私教能有我這麼周到的『貼身服務』麼?」

費渡抬頭看了看企圖兜售肉體的「教練」,又看了看眼前的家用健身房,面露難色地伸手一指:「你看,深更半夜、不見天日的小黑屋、一個……『那什麼』在勻速旋轉的跑步機上原地奔跑——你不覺得這環境像個倉鼠球嗎?」

駱聞舟:「……」

由於出言不遜,費總被大倉鼠當場叼走了。

駱一鍋站了起來,驚得睜大了貓眼,隨後,它判斷自己未必鬥得過耗子精,只好苦惱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轉了兩圈,見死不救地慫成了一團。

第二天,費渡是被駱聞舟皮帶扣的輕微碰撞聲弄醒的,他一瞬間以為自己睡過了頭,猛地坐起來……腰一軟又摔了回去。

駱聞舟連人再被子一起裹住,在他頭髮上親了一口,輕聲說:「沒到你起床的時間呢,再睡一會。」

費渡這才發現,駱聞舟今天穿了制服。他們平時不強制要求穿制服,今天看來是要出席特殊活動。

駱聞舟:「還看,閉眼。」

費渡:「警察叔叔,以你這姿色,要是願意辭職到我們那來上班,每天睡到中午都行。」

駱聞舟一整衣領,詫異地說:「光天化日之下,挖陸局牆角,有前途啊,年輕人——不過你知道陸局已經把你拉黑了嗎?」

費渡:「……」

「他其實都不會拉黑,特意下樓找陶然問的,問完就拿你實踐了。一個年過五旬,落後時代三十年的中老年男子,特意為你學會了一項新技能,寶貝兒,光榮不?」

從抓捕張春齡和范思遠,費渡以身犯險差點玩脫開始,陸局就認定了他是個不靠譜的小青年,後來還發現,該小青年的朋友圈不發則矣,一發就是駱聞舟和他們家臉大無脖的肥貓,極其無聊。

前兩天好不容易有一段長一點的內容,題目叫「萬變不離其宗」。陸局還以為費總對瞬息萬變的市場經濟發表了什麼高論,正想拜讀一下,看什麼時候給孩子買房合適,不料點進去一看,發現是此人自己寫的一篇「騙術」總結,從原則到方法論一應俱全、頭頭是道,讓陸局一下想起了自己被他忽悠的親身經歷,頓時怒從心頭起,眼不見心不煩地把他給屏蔽了。

費渡乾巴巴地說:「那太遺憾了。」

「是啊,他老人家再也看不見活在濾鏡下的美男子了,我只能受點累,親自到他眼皮底下多晃幾圈。」駱聞舟先是開著屏給他轉了一圈,抬頭一看表,立刻收了嬉皮笑臉,「不行,我真得走了。」

費渡在床邊摸了摸,摸到了捲成一團的睡衣,抽出來披在身上:「今天怎麼這麼早?」

駱聞舟正經下來,對著鏡子整了整衣冠:「今天是顧釗忌日,要正式給他還有小武他們追授烈士,有個儀式。」

費渡一愣。

儀式的地點在顧釗的葬身之地。

那陵園位置偏僻,面積也不大,似乎是當年有一陣子流行炒墓地的時候建的。

為了能多賣點錢,墓穴與墓穴之間距離非常狹小,像個戳進了地裡的鴿子籠,兩排墓碑之間,大約只有一米來寬的間隔,勉強夠放得下兩個花圈,憑弔的人一多,地方就捉襟見肘起來。

生不能和許多人同居,死倒是能熱熱鬧鬧地共眠。

顧釗就葬在這個捉襟見肘的「鴿子籠」裡。

太陽才剛剛升起,名不見經傳的小陵園門口就停滿了車。

這場姍姍來遲的儀式辦得十分隆重,墓碑前後三排都站滿了人,外圍還有源源不斷趕來的媒體,來得晚的鏡頭都擠不進來。

陸局正在念一篇事先寫好的悼詞。

肖海洋心不在焉地抱著捧花站在旁邊,潮濕的營養泥沾了他一手。

駱聞舟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陸局快念完了,他念完你就上去獻花,別在這夢遊,『燕城衛視』拿鏡頭掃你呢。」

肖海洋回過神來,餘光一瞥,果然看見有一台攝像機正對著自己,攝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遠遠地衝他一笑,讓肖海洋忽然想起了一樁舊事。

那是他小時候,學校組織去軍營慰問演出,挑了一幫球球蛋蛋的小孩子表演「百人」大合唱,有本地電視台跟蹤報道,據說能上晚間新聞。肖海洋不知踩了什麼狗屎入選了,由於個子小發育不良,被安排在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

有生以來,肖海洋還是頭一次站在鏡頭下,儘管他只是大合唱的百分之一,扮演了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色,但能「上電視」,對於當年還沒有那麼憤世嫉俗的小男孩來說,還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他特意跟老師打聽了新聞哪天會播,特意在當天晚間新聞時跑到顧釗家裡,拉他一起等著看。不過很可惜,整場演出的報道都只有不到一分鐘,聲勢浩大的「百人大合唱」也只撈著一個鏡頭,剛好快要掃到站在角落裡的他時,鏡頭切了。

期待了很久要「上電視」,連個影子都沒有,肖海洋失望極了,越想越委屈,蹲在顧釗的客廳裡嚎啕大哭。

顧釗只好手忙腳亂的哄,他說:「你看,你才六歲半,已經差一點就上電視了,等你七歲半的時候,沒準你就能站在電視中間了,比叔叔強多了,叔叔這麼大年紀都沒上過電視,這輩子估計也沒什麼戲了……」

顧釗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遺像會和肖海洋一起出現在鏡頭中間。

一旦生死相隔,人間的榮與辱,便都鞭長莫及了。

陸局的悼詞念完,肖海洋按部就班地上前獻花,然後全體敬禮,快門聲響成一片,算是給這一起錯綜複雜的大案畫上了一個句號,只有小武的媽媽站在人群裡,悄無聲息地掉眼淚,她實在抑制不住,就緊緊地摀住自己的嘴……因為怕自己發出不恰當的悲聲,打擾此時此地的莊嚴神聖。

「顧叔叔的撫恤金沒人領。」肖海洋目視著離場的眾人,幾不可聞地說,「他沒有家屬。」

駱聞舟腳步一頓。他看見肖海洋好像個漏了的人形氣球,整個人塌陷了下去,他好像並沒覺得多高興,反而無所適從起來。

肖海洋天生小腦不太發達,是塊當書獃的好材料,小時候理科成績一般,倒是文科十分出類拔萃,老師看他脾氣臭得骨骼清奇,以為他能成就一代社科人才,誰也沒想到他居然去當了警察。當刑警除了要參加公務員考試,當然也不能是根追公交都喘成狗的廢柴,肖海洋回憶起來,覺得自己能一路陰差陽錯地進入市局,運氣簡直不能用「玄學」來解釋,彷彿是冥冥中注定了顧釗能在這一年沉冤昭雪,推著他一路連滾再爬地吊著車位,走到如今這場終局。

十幾年來,肖海洋就是想當警察,查舊案,給一個人洗刷冤屈,從來沒想過查完以後他要去幹什麼。有時候,結局對於仍然活著的人來說,並非一了百了的解脫,只能讓人從糾纏不去的夢魘中驚醒,有往前看的可能性而已。

駱聞舟:「還想繼續幹嗎?」

肖海洋茫然地看著他。

駱聞舟又問:「那你有別的計劃嗎?」

肖海洋沉默著搖搖頭。

「駱隊,」郎喬舉著電話快步走過來,「那個跨省作案的詐騙團伙的老巢找到了,逮嗎?」

不等駱聞舟發話,肖海洋已經十分訓練有素地一掃之前的迷茫:「等等,小喬姐,我懷疑他們的據點不止有一個!」

駱聞舟衝他一招手:「邊走邊說。」

肖海洋一邊跟上駱聞舟的腳步,一邊展開他的「無影嘴」,念灌口似的滔滔不絕道:「我從上個月開始追蹤他們的作案規律和行為模式,發現……」

往前走,往前看,哪怕前途一片迷惘,哪怕只是憑著慣性繼續往前走——

總有一天,會在自己漫長的腳印中找到方向。

只是大概需要一點耐心。

《默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