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甲損傷的側翼散落在扭曲的空間裡,精神網劇烈波動,失去平衡的機身瘋狂地高速自轉,乃至於機甲自身的平衡系統已經失靈。
獨眼鷹覺得自己那祖傳的二十三小對染色體都快給離心力甩出去了,緊接著,整個機身內充斥起濃稠的保護氣體,獨眼鷹全身被保護氣體緊緊包裹住,聽覺與視覺相繼失真,他像個琥珀裡的蟲子一樣,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瞥見模模糊糊的林靜恆,忽然想:「他一個人的精神力撐得住嗎?」
獨眼鷹聽過林上將的大名,可是鑒於林上將所有的功績都是悄無聲息的,沒打過諸如「誓死保衛首都星」之類的大戰役,獨眼鷹一直都對他懷有偏見,覺得林靜恆名不副實,完全是軍委的公關團隊挑了個長得最人模狗樣的小白臉,玩命包裝出來的一個形象。
什麼「一次性入侵十五台機甲」,聽著是怪厲害的,但他的機甲可是湛盧。
大部分的星際海盜一見湛盧,腿都先軟三分,用聯盟最尖端的武器去收拾一幫野路子造反派,輕而易舉不才應該是正常麼?只要不是酒囊飯袋,都應該做得到吧。
可這台簡陋的小機甲畢竟不是湛盧,連自己的智能都沒有,防護系統又已經癱瘓,方纔那重重的一擊與躍遷的巨大壓力全在林靜恆一個人身上,他沒像零零一似的當場跪下,已經算很硬氣了。看在他們現在在一條船上的份上,獨眼鷹決定幫他一把。
獨眼鷹一抬手按在了機甲艙內壁上,凝神滲入機甲動盪的精神網,打算給他當一個志願的「副駕駛」。
方才遭到炮轟的精神網比他想像得還要起伏不定,然而還沒等他理順,獨眼鷹的太陽穴就猛地一緊。
林靜恆:「滾出去!」
隨後,機甲的精神網毫不客氣地把獨眼鷹當成了入侵者,直接撞了出去,獨眼鷹的腦袋好像被一根鋼針穿透了,炸裂似的疼痛讓他差點暈過去。
幾乎是與此同時,剛剛躍遷過一次的機甲還沒來得及抖落掉側翼的殘骸,林靜恆就不顧過熱警告,再次強行躍遷。
獨眼鷹的肺都快被擠出來了,而就在他與精神網將斷未斷的時候,他餘光瞥見了第二顆導彈,那枚導彈竟然就等在他們躍遷落點附近,燒著了黑暗似的撲面而來,險伶伶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兩次躍遷,頃刻間幾乎將機甲能源耗乾,直到機甲再次落定,保護氣體一下被抽走,獨眼鷹踉蹌著站穩,耳畔還在蜂鳴不止:「你……」
「我的機甲,是我的地盤,」林靜恆冷冷地說,「我的精神網裡容不下第二個活物,這回只是警告,再有下次,我就沒這麼溫柔了,你小心變成植物人。」
獨眼鷹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等落了地,我一定打爆你的頭。」
「可以,歡迎嘗試,」林靜恆一聳肩,「畢竟有夢想誰都了不起嘛。」
獨眼鷹:「……」
現在就想宰了他!
機甲裡因為過熱而產生的噪音漸漸平息下來,開始逐條報損傷和能量危機,重新定位坐標。
獨眼鷹想起方纔那驚心動魄的雙聯擊,忍不住又多嘴:「我說,這機甲是你的吧?你剛來第八星系幾年,是幹了什麼挖墳掘墓的事嗎,讓人這麼不依不饒的趕盡殺絕?」
這回,林靜恆直接把老波斯貓當成了噪音污染源,沒聽見似的關了自己的耳朵,他凝神判斷了一下周圍情況,略微調整航線,關閉動力系統,讓機甲自由地沿著直線勻速滑行了出去。
被忽略的獨眼鷹氣結,感覺這男人的性格簡直是爛得沒治了,連背影都是找揍的形狀,怪不得聯盟軍委請了八百個公關,姓林的還是聲名狼藉。
獨眼鷹:「你耳背嗎?」
「剛才那是星際海盜。」這時,醫療室的防護門打開,陸必行坐著輪椅滑了出來。
他身上幾處骨折的地方上被透明的氣泡包著,局部隔離出無菌環境,微型手術器械在他傷口中做自動修復工作,無菌氣泡上還有修復進度條。
陸必行額角冷汗還沒幹,顯出幾分病氣,沖那四個在護理艙裡探頭探腦的學生招招手,他像個博物館講解員似的開始現場科普:「新歷258年,你們幾個有的還沒出生,5月,為了紀念聯盟成立,在第三星系外圍舉行『自由日』閱兵,儀仗隊途徑第二航道與第一航道交界處,遭到域外海盜偷襲,當時,海盜們用的就是這種技術——簡單來說,就是預判到襲擊目標準備躍遷,立刻釋放一個躍遷干擾,使躍遷的機甲與原有目的地偏離,落在他們埋伏的攻擊區間內。而剛剛完成躍遷的機甲,無論是機甲本身還是駕駛員,都很難承受二次躍遷,心理上也是剛鬆一口氣,很多人甚至根本沒反應過來就被導彈擊中了,非常慘烈,我記得當時襲擊儀仗隊的海盜叫……」
「凱萊親王。」林靜恆這回不聾了,「聯盟剛成立的時候,星際海盜佔據第八星系,沒事就互相內訌,換了五六個海盜政府,最後一個海盜政府把凱萊星定為首都,自稱『凱萊親王衛隊』——獨眼鷹,你在凱萊星起家,不至於這麼快就把他們忘了吧?」
獨眼鷹臉色驀地變了。
陸必行背對著他,沒看見自己老爸的臉色,只是覺得林靜恆看自己的眼神有點奇怪,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有很多話要說,而陸必行略帶詢問地看回去時,對方又若無其事地滑開了視線,好像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陸必行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連忙偷偷摸摸地利用機艙上的反光照了一下,感覺自己這病美男的形象整體良好,就是腦袋上兩個無菌氣泡居然是對稱的,像頂著一對犄角,顯得頗為童趣。
因為不便在手術結束前把無菌氣泡擼下來,陸必行只好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坐姿,把氣泡的形狀捏扁了些,用頭髮擋住。
「咳,怎麼來時還好好的,回去偏偏碰上了星盜?」陸必行被林靜恆的目光看得有點不自在,蹭了蹭鼻子,沒話找話地乾笑了一聲,「不會是被我的霉運連累了吧?」
他還不知道星際海盜已經炸了沃托,林靜恆和獨眼鷹對視一眼,臉色各有各的凝重,都沒吭聲。
鬥雞問:「校長,為什麼機甲很難二次躍遷?」
「首先,躍遷會引起精神網震盪,駕駛員與機甲的精神鏈接經常會在這個過程中斷開,」陸必行手腕上的手術結束,微型手術刀自動飛回無菌氣泡,在微創傷口上噴了一層癒合劑,從他手腕間脫落飛走了,陸必行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一指零零一,「看他,你們就知道精神鏈接非自主斷開的傷害了。」
四個學生看完零零一,又齊刷刷的把目光投在林靜恆身上,大概知道以後考試之前要拿著誰的照片拜了。
「其次,躍遷會引起機甲過熱,而且非常消耗能量,你們看,方才剩餘電量是50%,兩次躍遷後,就只剩下不到10%了。」陸必行拉開了機甲上的星際坐標圖,抬頭看了看林靜恆,問,「我可以用一點權限嗎?」
林靜恆沒說什麼,隨後,方才直接把獨眼鷹抽出去的機甲精神網就像溫和的籐蔓,主動把「副駕駛」的位置讓給了陸必行,把他納入到精神網中。
陸必行一揮手,機甲四周密封的艙門頓時變成了透明的,讓裡面的人可以用肉眼看見週遭的茫茫宇宙。
幾個學生第一反應是暈,因為橢圓的機甲在自轉,機甲上有一定的調節設備,只要不是突然轉成一個加速陀螺,人在其中不大能感覺到旋轉,可是親眼往外一看,就十分不適了。
隨後是恐懼。
因為四周沒有光源、沒有天體、也沒有人煙。
他們像幾隻扒在枯葉上的小螞蟻,在浩瀚大海中隨波逐流。
而宇宙帶來的無邊無際感,比大海更要恐怖千萬倍。
他們看不見航線,看不見目的地,時間和空間以一種有悖常識的方式捲曲著,沉浸在其中的脆弱生命簡直不敢細想自己的境遇,稍微一動念頭就是一陣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想抓住點什麼。
去的時候,幾個學生是一路暈過去的,並沒有什麼感覺,直到這時,熊孩子們才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紛紛要求陸必行趕緊把圖景關上。
「這有什麼,機甲駕駛員在和機甲精神網相連的時候,都是要時刻關注外界的。當然,比肉眼看得還要更遠一點,因為要預判突發情況。你們這就受不了了,以後怎麼上操作課?」陸必行達到了教育目的,關閉了圖景,十分自覺地撤出機甲精神網,同時,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林靜恆,林靜恆正背對著他,一絲不苟地低頭校正航線。
但不知為什麼,陸必行總覺得方才在精神網裡,有一道視線鎖定了他。
第一次是可以忽略的意外,這次又是什麼?
陸必行膝蓋上的無菌氣泡也飛走了,他試著站了起來,身體恢復良好,後背上卻莫名冒出一層熱汗,心想:「我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
幾個受到教育的學生沒發現校長在走神,戰戰兢兢地在他身邊擠作一團,懷特不敢說話,鬥雞已經不想再報機甲操作繫了,膽子最大的薄荷則直接表示:「幸虧我只打算學設計——陸總,我們什麼時候能到北京星?」
懷特弱弱地問:「陸總,沒電了,我們怎麼回家?」
他一句話,激起了人在密閉環境中對生存資源短缺的恐懼——氧氣夠嗎?食物和飲用水夠嗎?徹底沒電了會怎麼樣?機甲還能保持現在的狀態嗎?
要知道氣壓、空氣質量、甚至天體引力,對於脆弱的人類來說都是致命的。
而就以他們幾個人的素質,不說別的,一旦機甲裡的人工重力失靈,連失重都能要了他們的命。
「這種情況下,就只能看駕駛員的本事了。」陸必行說,「如果能不受引力影響,機甲勻速運動幾乎不消耗能源,所以有經驗的駕駛員會迅速判斷出補給地點,規劃一條最節省能源的路,還得最大限度地避開引力源,這在機甲操作中,叫做『桌球操作』,是不是像打檯球一樣有趣?」
他四個嚇破膽的學生誰也沒覺出有趣在哪。
「航道已經校準完畢,附近有一個廢棄的空中補給站,正好在第八星系的走私航道上,過去碰碰運氣好了。」林靜恆突然開了口,四個幾乎沒聽過「四哥」主動插話的學生一起驚訝地看著他,林靜恆頓了頓,清了清嗓子,又彷彿為了安慰他們似的,補充了一句,「一般這種名義上的廢站,都有人給走私客提供非法服務的,放心好了,預計航程一個半小時。」
這回不光學生,連獨眼鷹在陸必行,全都在他的和顏悅色下驚詫了。
獨眼鷹一挑眉:「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林靜恆當他不存在,兀自走到航道路線圖前,沉入機甲精神網。
湛盧方才告訴他:「局部掃瞄已經完成。」
動力系統開到最小,精神網沉寂了下去,林靜恆預感到了什麼,喉頭輕輕動了一下,半晌沒吭聲。
「先生?」
「……唔,說吧。」
「我突破了保護裝置,取得了陸校長腦部的基因樣本,經檢測,陸信將軍基因型符合作為陸校長的遺傳基因條件,親權概率高過檢測指標,陸信將軍的基因型符合作為其親生父親的……」
林靜恆突然覺得呼吸很困難,與機甲的精神鏈接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背對著眾人,起伏的精神波動獨自消化在漫無邊際的茫茫宇宙中。
在沒有光的地方攪起了孤獨的驚濤駭浪。
像一場不動聲色的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