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和激光槍聒噪地步步緊逼, 「轟」一聲, 一道門板應聲而下,激光槍把海蛇的後腰擦出一片焦黑。
海蛇一手拎著鳥少年, 單手抓住緊急通道欄杆, 縱身一躍, 直接跳了下去,可是還沒完, 又一隊追兵迎面而來。為首的高高舉起槍, 直指他胸口,海蛇猛地把隨身帶著的金屬床柱扔了出去, 同時帶著鳥少年狼狽地就地一滾。
橡膠味、金屬味、硝煙味、血腥味……充斥在他鼻尖, 尚未恢復的身體彷彿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就在這時, 鳥少年突然掙扎著從他手裡飛出去,猛地撞向一側的牆壁。
那牆上原本掛著一副油畫,畫了一個頗有古典美的少婦,少婦朱唇輕啟, 正在微笑, 鳥少年這玩了命的一撞, 畫上少婦從下嘴唇到胸口全都凹陷進去,牆上露出了一個黑洞洞的密道!
美貌少婦平白無故沒了下嘴唇,表情顯得尤為震驚,彷彿下一秒就要從畫上站起來破口大罵。
鳥少年探出頭裡,沖海蛇尖叫一聲,聽品種像畫眉鳥。
海蛇一愣, 隨即想也不想地跟著鑽了進去。
一直監視他們的源異人卻是臉色驟變。
追捕兩人的海盜誰也不知道這重甲上還有秘密通道,面面相覷了一會,正要拔腿開始追,忽然聽見源異人冰冷的聲音。
「夠了。」他們老大冷冰冰地說,「昏頭了嗎?人都要被你們打死了,靠誰領路?滾!」
鳥少年一路拉著林靜恆,跌跌撞撞地順著密道一路狂奔,很快到了底,眼前黑暗的長廊非常熟悉,林靜恆一低頭,從襯衫上撕下一塊布,草草地在傷口上綁了幾圈,防止傷口被外衣反覆摩擦,隨後意識到,這裡就是那視頻裡記錄的秘密實驗室。
慘白的燈光下,成排的營養艙裡住著非人非怪的生物,有些仍醒著,透過透明的玻璃,麻木地望著兩個不速之客,像是沒有靈魂。林靜恆東張西望了幾眼,鳥少年立刻伸長胳膊踮起腳,試圖用變形的手遮住他的眼睛,同時拚命拽著他的衣服往前走。
林靜恆頗為玩味地看了他一眼。
源異人渴望展示他變態的一面,這是一定的,每個變態都會對自己的惡行自鳴得意,如果不能展示給別人看,那惡行的快感至少會喪失一半。
但顧忌凱萊親王,源異人不敢公開展示自己的秘密寵物,否則不會在林靜恆點出他在黑市買美人蛇的時候就大驚失色。不過這個幾乎鳥化的少年不一樣,除了不能說話和骨骼形狀奇怪以外,他實在太像個人了,可以完全不依賴任何醫療器械生存,不會引起任何關於「移植人」的聯想,即便看見他的特異之處,大概也只會覺得他是個受了什麼輻射的畸形兒。
所以,這個鳥少年才會被牽出來「散養」。
林靜恆不是生化專家,湛盧不在身邊,也沒法查資料,他不知道這鳥少年身上天衣無縫似的移植技術是怎麼做到的。
但他知道,在眾人面前公開暴露源異人的密道,這事肯定不是源異人授意的。
所以他是誰的人?有什麼目的嗎?
鳥少年輕車熟路地帶著林靜恆穿過毫無人性的實驗室,拐了不知多少彎,打開一道細窄而隱蔽的小門,裡面管道叢生,應該是實驗室排氣管道,鳥少年縱身一躍,再次展示了他接近「飛翔」的本領,輕飄飄地在空中滑翔了三米多高,敏捷地攀上了一根管道,活像吊了隱形的威亞。
他自己飛上去,才想起身後還跟著個沒長翅膀的人,連忙回頭張望,卻見那人眨眼功夫就徒手順著管道爬了上來。
越往上爬,環境就越黑,兩人誰也沒有光源,走到中途,就開始要摸瞎行進。鳥少年有些擔心,他自己倒是輕車熟路,怕身後的人跟不上,「啾」地叫了一聲。
「海蛇」在他身後說:「接著走,我聽得見你的聲音,追蹤得到。」
也許是黑暗造就了恐懼,也許是林上將台詞功力不過關,鳥少年在什麼也看不見的情況下,聽了這個聲音,莫名覺得一股涼意順著後脊爬了上來,突然對身後的男人生出了說不出的恐懼。
他連忙努力定了定神,窸窸窣窣地繼續往上爬去,而身後一直無聲無息,幾次三番,鳥少年都懷疑那個人跟丟了,忍不住出聲詢問,「海蛇」卻每次都會在距離他三四米的地方給出回答。
就像一條在黑暗中如影隨形的蛇。
鳥少年心裡冒出這麼個念頭,輕輕打了個寒戰,他手心佈滿了汗,險些從管道上滑下去,直到看見前面亮起一點微光,連忙藉著光回頭看了一眼,看見「海蛇」那張依然蒼白清秀的臉,並沒有變成別的什麼怪物,他才如釋重負,鬆了口氣。
鳥少年指了自己頭頂,微光的來源是一條縫隙,可能是一條地縫,上面有幾個集裝箱遮擋著,那縫隙非常窄,成年男人很難通過。林靜恆目測了一下,別說他現在是皮包骨狀態,就算把皮也剝了,光剩一副骨,也得被卡在那。
鳥少年:「啾。」
「夠嗆,」林靜恆搖搖頭,「這條縫是你弄的?你做了多久,想逃出去嗎?」
鳥少年嘰嘰喳喳地做出了回答,講得鳥語花香的,林靜恆一個字也沒聽明白:「算了,你先上去,把那幾個箱子推開試試。」
鳥少年沉默了一會,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裡閃過難以描述的難過,因為從這雞同鴨講似的對話裡,他察覺到了自己的非人。
他不再廢話,縮起雙肩,瘦小的身體從窄縫裡鑽了出去,回手開始推箱子。
就在這時,林靜恆突然感覺到了頭頂地面的震動,他猛地抽出了激光槍,用槍管一撥鳥少年的腿:「閃開。」
鳥少年被他一槍管打得一踉蹌,隨即,激光槍與他擦身而過,一槍斃了他身後不知什麼時候追過來的海盜。然而這還沒完,林靜恆在完全看不見的情況下連開了六槍,一槍一個,沒有一個走空。
鳥少年連滾帶爬地貼在地上,生生用頭頂開了那幾個礙事的集裝箱,伸手要去拉林靜恆。還沒碰到男人的手腕,地縫裡的激光槍再次開火,鳥少年悚然一驚,下意識地往後一仰,冒著熱氣和臭氣的血雨從他頭頂傾盆而下,澆了他滿頭滿臉,隨即,一具海盜的屍體轟然倒在他身邊。
鳥少年嚇得僵死在那,林靜恆卻在他愣神的時候強行從方才放箱子的地方把自己擠了出來,肩頭的襯衫都磨破了,礙事的長鎖骨差點折斷在裡面。
他剛爬上來,就一把拎起嚇傻的鳥少年,與此同時,扇形的槍子橫掃過來,方纔那幾槍好像激怒了海盜,暴虐的槍林彈雨險些將他們兩人懶腰截斷。
林靜恆目光一掃,發現這裡就是重甲攜帶備用機甲的地方。六架凱萊親王的中型機甲停在軌道旁邊,閃著幽幽的綠光,每一台機甲下面都有海盜守著,而且人數越聚越多,看起來哪個方向都是死路一條。
一根冰冷的手指碰了碰林靜恆的手背,他一低頭,只見那鳥少年伸手指了指距離他們最近的一架機甲。林靜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並沒看出那機甲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剛疑惑地一皺眉,就在這時,鳥少年突然用力一蹬地,就要騰空飛起——他打算捨己為人,自己引開海盜的槍口,給林靜恆製造一個搶機甲的機會。
林靜恆反應極快,鳥少年雙腳尚未離地,就被他一把薅住後脖頸,林靜恆直接把這還不到五十斤的鳥人慣在了地上,心想:「缺心眼嗎?」
源異人當然不會讓他死路一條,早給他預備好了可以遠程控制的機甲,林靜恆抓住鳥少年的瞬間已經感覺到了那熟悉的磁場。
下一刻,一台機甲突然動了,周圍看守機甲的海盜們嚇了一條,來不及抬頭,已經被粒子炮炸飛出去,猛烈的硝煙驟起,機甲衝他們狂奔而來,與此同時,遠處的海盜們開始密集地朝他們開火,鳥少年睜大了眼睛,下一刻,他覺得自己腳不沾地地被人扔了出去,眼看要撞在機甲緊閉的艙門上時,艙門突然向兩邊劃開,張牙舞爪的精神網撲面而來,又與他擦肩而過,江流入海一般纏上了他身後的人。
鳥少年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對接了精神網的一瞬間,某種極其強悍、幾乎富有侵略性的東西從那青年身上湧起,然而轉瞬又消失,機甲給出了人機匹配結果——65%,對接成功——機甲防護罩隨即啟動,咆哮著從軌道上衝了出去,不經軌道加速,直接用自身動力起飛!
海盜們被機甲加速時掀起的厲風捲飛了一片,下一刻,機甲掙脫了重甲母艦,滑行至海盜艦隊中間,在所有人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直接啟動緊急躍遷!
消失了。
緊急躍遷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好像在鳥少年顱內砸了一下,耳膜和鼻子同時出了血,並保持著這七竅流血的姿勢暈了過去。
林靜恆目光十分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抓起他的前襟,打算把他放進護理艙。
然而他很快發現,這架機甲上沒有護理艙——不單沒有護理艙,所有醫療設備、藥品和物資都被卸載了,甚至沒有飲用水。
源異人給他安了遠程控制端口,逼迫他在眾多海盜們圍追堵截下選擇這架機甲出逃,然後二十幾個小時後,彩虹病毒發作,他會在無邊恐懼中,發現自己連一點自救的空間都沒有。
重甲上,機甲庫大門打開,源異人緩緩踱步進來,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手下這幫廢物點心。
一個海盜三步並兩步地跑上來:「大人,他們跑了。」
「錯了。」源異人拍了拍那人的頭,「是我們的嚮導帶著竊聽器先走一步。」
他說著,打開個人終端,一副巨大的星際航道圖彈出來,圖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亮點——信號從鳥少年小小的心臟處發出,時刻標記著他們的位置,同時把他們發出的一切聲音、一切對話都盡忠職守地傳回來。
「唔,原來那裡有個未知的非法躍遷點,」源異人志得意滿地微笑起來,「給我標記下來。」
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海盜們沒有注意到,他們捕獲的小機甲上有個空蕩蕩的酒櫃,酒櫃上飄著幾個透明的玻璃瓶培養皿,裡面養著枝葉舒展的螢光草——酒瓶下面有個托,是個別緻的機械手形狀。
鳥少年一臉血地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在一架陌生的機甲上。他很難受,渾身的骨頭彷彿被拆過一次似的,怯生生地對著「海蛇」叫了一聲。
「海蛇」背對著他,好像在查看星際航道圖:「抱歉,這機甲上沒有醫療設備,你自己擦擦臉吧。」
鳥少年乖順地把自己處理乾淨,隨後拿了條乾淨毛巾走到他面前,指了指「海蛇」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和血跡。在他看來,「海蛇」的臉色非常不好,比在重甲上還要蒼白,冷汗一層一層地出,襯衫已經濕透了,露出嶙峋的肩胛骨。
鳥少年試探著伸手在他胳膊上貼了一下,被驚人的熱度嚇著了,語無倫次地嘰喳亂叫起來。
成年人的體溫其實很少會升高到40°以上,該死的彩虹病毒讓林靜恆覺得呼吸都是滾燙的——不過好在,他在忍耐力這方面一直是屬駱駝的,只要不致命,問題都不大。
「沒事,」他斟詞酌句地說,「暫時擺脫他們了,只是沒有物資,要想辦法……不用找了,這架機甲上沒有飲用水。」
鳥少年看著他濕透的襯衫,面露焦急。
林靜恆緩緩地坐下,盡可能放緩了呼吸,保持體力:「我在想……我們先繞一圈,確定徹底擺脫他們以後,就立刻返回基地。」
他臉上露出足能以假亂真的掙扎神色,沉默了好一會,才說:「自己斗歸自己鬥,不管怎麼說,我不能看著臭大姐他們死在別人手上,得通知他們快點轉移。」
鳥少年輕輕地「啾」了一聲。
「海蛇」抬起頭,高燒下,那雙總顯得冷森森的灰眼睛因為水汽而溫柔了不少,他問:「你到底有什麼特異功能,你會飛是吧?」
少年手足無措地站在那,片刻,他捲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那手臂比正常人手臂長,骨骼扁平,介於人手和鳥翅之間,肩胛上甚至真的有一簇細弱的羽毛。而當他放鬆下來,不再試圖硬裝出人的姿勢時,凸出的胸骨和彎曲的脊柱就一覽無餘,他站在那,像個錯安了人頭的怪鳥。
林靜恆問:「天生的嗎?」
鳥少年靜靜地搖搖頭。
「那就是改造的,」林靜恆輕聲問,「不會……不會是移植吧?」
鳥少年自慚形穢似的縮起頭,像是要避開他的目光。
「真是移植?」林靜恆難以置信地問,「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有這種技術,你不需要營養箱嗎?」
鳥少年不吭聲了,侷促地擰著自己的衣角。
林靜恆問:「你是被那些海盜弄成這樣的嗎?」
搖頭——果然,源異人那個屠宰場似的實驗室裡出不了這麼高端的移植人。
林靜恆又問:「那就是被他們從黑市上買來的,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鳥少年依然是搖頭,伸手在很矮的地方比劃了一下,示意他自己很小時就這樣了,記不清。
林靜恆略微一瞇眼,眨掉睫毛上沾的冷汗,突然問:「你認識臭大姐,對吧?」
鳥少年一僵,受驚似的看了他一眼,好像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然而這個表情,對林靜恆來說已經足夠了——
首先,這個鳥少年是源異人從黑市上買走的,而在被買走之前,他很可能通過某種渠道認識了臭大姐,並且這些年一直通過某種方法,和臭大姐有聯繫。
難怪臭大姐會提前知道海盜入侵的消息。
難怪這個鳥少年一聽說他是臭大姐基地的人,就奮不顧身地出面救他。
「好吧,」林靜恆站起來的時候晃了晃,抓了一把沙發扶手才站穩,「算我欠那小子一次,我帶你去見他。」
這番對話一字不漏地被源異人接收到了,一個海盜上前,指著地圖上小亮點前進的方向對他說:「大人,這個方向和從他那機甲上搜到的航道圖方向基本一致。」
源異人:「追!」
可怕的機甲群整體掉頭,朝著林靜恆刻意指引的方向追了過去,與基地的內網區間擦肩而過。
高能粒子流潮水似的奔湧而來,又離開基地,飛向更遙遠的域外。
對更大的危機一無所知的基地,太平圓滿地度過了這次小小的危機。
從天上下來的駕駛員們得到了英雄一樣的歡迎,多媒體的大屏幕上放著勁歌,往常冷冷清清的機甲站台擠滿了人,通宵徹夜慶祝,胖姐搬出了好幾箱啤酒供他們免費取用,週六被他那幫打服的小弟們捧到了天上,他居高臨下地一掃,才發現陸必行不見了。
「等等,等一下。」週六四肢並用地從熱情的人群中掙脫出來,拉住旁邊合不上嘴的鬥雞,大聲衝他耳朵喊,「陸老師呢?」
鬥雞:「聯絡站!」
週六:「我他媽就知道!」
他磕磕絆絆地擠出人群,往聯絡站走去。
陸必行臉上沒有一點欣喜神色,個人終端連上了聯絡站,手指如飛似的下著一道又一道的指令,屏幕上的地圖反覆翻轉,正在追溯機甲北京曾經到過的地方。很快,一個大致的航線圖出來了——執行探測任務的北京非常專業地探訪了內網範圍內的航道週遭環境,繼而消失,去了更遠的地方,回復留言那天才堪堪進入信號範圍,然後用很慢的速度順著航道回航,繼而……
突然消失在了可探測範圍內。
「一次緊急躍遷。」陸必行自言自語似的沉聲說,「他走了這麼多天,能源一定不會太充足,否則接到『速歸』的留言,回程不會走得這麼慢,而緊急躍遷是相當耗能的——為什麼?」
週六插嘴道:「我哪知道?」
陸必行原地想了想,突然站起來,轉身就走:「我要去找他,你等我走了再跟我爸說。」
「他不是那個……那個什麼將軍嗎?一個人把自衛隊揍得屁滾尿流的,你到底在擔心什麼?」週六伸長脖子問,「趕去告白嗎?」
陸必行:「放屁,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無所不能,就好像也不可能有人一無是處一樣……還有,別胡說八道,他是我朋友。」
週六一攤手:「哦,朋友,行吧——那要是你『朋友』一感動,跟你告白怎麼辦?」
陸必行腳步一頓:「我會慎重考慮。」
週六有幾輩子沒聽說過這麼嚴肅的感情觀了,一時震驚道:「你……什麼玩意?」
「告訴他我會慎重考慮,」陸必行頭也不回地重新走進機甲站,「他是個讓人必須慎重對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