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必行——因為正在進行兒童不宜的心理活動, 所以說這句話的時候, 刻意把不笑也有一點翹的嘴角壓了下去,可惜沒來得及偽裝全套, 眼神過於靈動, 堪稱賊眉鼠眼, 語速還有些急,看起來像憋了個惡作劇的大尾巴狼。
林靜恆的腳步謹慎地一頓。
陸必行無辜地問:「怎麼?」
林靜恆搖搖頭, 眉心習慣性地擰在一起, 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往工作間走,他懷疑自己這段時間有點無所事事, 有點太關注陸必行了, 而且還總是過度解讀, 有種他一言一行裡都有什麼深意的錯覺。
好在,陸必行很快把表情和語氣調成了正經模式。
「我打算改做太空測試,在內網範圍內,」陸必行把林靜恆領到工作間, 先是簡單介紹了一下反追蹤系統, 隨即侃侃而談, 「你看,基地內網的覆蓋面積有四個航行日,這個範圍,足夠小機甲在裡面撲騰著演習了。」
林靜恆面無表情地一挑眉。
「我的想法是讓自衛隊分成若干組,進行實體機甲演習,參加演習的每台機甲都打開通訊端, 發送特定頻率的信號,用來模擬遠程通訊,他們可以利用反追蹤系統隱藏自己的行蹤,也可以想方設法破解反追蹤系統,找出對手。這樣是不是很一舉多得,既在實戰裡測試反追蹤系統,又能練兵。」
陸必行脾氣溫和好說話,頗為善於變通,可是骨子裡卻有股細水長流的執拗,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他依然不肯放棄,還把基地裡的那些人當「兵」。
林靜恆聽完,無奈地一點頭:「唔,好主意,組織一群猩猩玩太空躲貓貓。」
陸必行停下腳步,他隔著幾米站住,在工作間柔和的白熾光下回頭看著林靜恆:「林,這個問題我其實問過你一次……你當時在航道附近發現海盜戰隊靠近,為什麼要獨自涉險引開他們?你那時候回航,測繪地圖完成大半,臭大姐逃往域外的渠道和補給都在你手裡,為什麼不乾脆放棄這個基地?你真的認為這些人只是一群猩猩嗎?」
「不,只是個比喻,」林靜恆眼都不眨,「我沒有侮辱猩猩的意思。」
陸必行定定地看著他。
「另外,我為什麼要放棄這個基地?」林靜恆不慌不忙地邁開長腿,越過他,往工作間外走去,「從來只有星際海盜避讓我,沒有我給他們騰地方的道理。源異人——他算哪根蔥?」
陸必行原地歎了口氣,第一次見識到這麼硬的嘴,不知道觸感是不是也一樣……陸必行想像了一個薄胎厚釉的瓷器,輕輕地抿了一下嘴,好像已經被冰到了門牙。
林靜恆的聲音從不遠處的樓梯間裡傳來:「你那所謂『自衛隊』現在只會開著機甲沿固定軌道走,演習什麼的別扯淡了,還有備用計劃嗎?」
陸必行追上去說:「會有辦法的。」
「一盤散沙,你還能有什麼辦法?」
「和泥有和泥的辦法,攏沙有攏沙的辦法,」陸必行正色說,「我這個人雖然不太靠得住,但是關鍵時刻沒掉過鏈子吧?你再相信我一次,怎麼樣?」
話音剛落,薄荷接通了他的個人終端:「老師,有幾個自衛隊的人找你。」
陸必行應了一聲「稍等」,目光仍是追著林靜恆。
林靜恆不知道老波斯貓是怎麼教育的,把這小子養成了一株普度眾生的奇葩,在他看來,陸必行有時候天真得不可理喻。可他又偏偏看不下去陸必行殫精竭慮、四處碰壁——在別處碰壁就算了,到了自己這,只要不影響大局,林靜恆是不捨得給他臉色看的。
僵持了半分鐘,林靜恆不耐煩地衝他一擺手:「隨便吧。」
陸必行彎起眼睛笑了,聲音略微壓低了些:「將軍,我發現從我認識你那天開始,基本上我說什麼你都答應啊,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個問題沒法回答,所以林靜恆決定臨時當一會啞巴,插著兜,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陸必行歎了口氣,發現自己居然覺得他這愛答不理的臭德行也很有味道,於是在心裡打了個勾——他又驗證了一個古老的結論,和愛情有關的荷爾蒙會抑制大腦的負面情緒,讓人盲目地覺得對方的缺點也一樣可愛。
陸必行笑瞇瞇地問:「難道是想讓我以身相許?」
林靜恆冷靜地回答:「滾。」
陸必行心滿意足地滾了。
這一天,機甲站主控室裡非常繁忙,所有不服週六的抱團小勢力都派人拜訪了陸必行,有和他請教機甲常識的,有跑來抱怨週六、順帶試探口風的,還有攀關係混臉熟的。
往常安排好的定時定點空中巡邏也亂了套,因為這些小團體們各自為政,誰也不跟誰商量。
上午,十分鐘之內,來了三波要上天的巡邏隊,機甲站的軌道都快讓他們摩擦出火了,而到了下午和傍晚又沒人去了,天上只有一顆孤單寂寞的人造太陽。
隨後,除了週六和他忠心耿耿的小弟們還在堅持作息之外,剩下的妖魔鬼怪都出來作祟了。在這樣一個放屁能砸腳後跟的小基地裡,各種組織雨後春筍似的往外冒,不幾天,已經出現了十多個武裝小團體。
「太空劍齒虎」、「宇宙最強軍團」之類念出來都讓人臉紅的名字,在機甲站登記了一打。烏煙瘴氣、群魔亂舞。
林靜恆眼不見心不煩,帶著再也不怕沒電的湛盧幹活去了,每天在基地和兩個補給站之間來回躍遷,清點物資,為隨時可能爆發的戰爭做最後的準備。
「劍齒虎」們自己興風作浪也就算了,關鍵基地的居民用電用的是循環能源——簡單說,就是靠機甲尾氣發電的。
本來大家都有組織有紀律、定時定點發射機甲,循環的能量正好夠用,現在被他們一通胡搞,鬧得天上交通擁堵,地上停電跳閘。
基地一千多萬居民,這一陣過慣了二十四小時供電、每天還有電影看的日子,由奢入儉難,忍耐了一天,派了「二百五老年天團」中最為德高望重的幾位,前來機甲站講理。
武裝小團體們正忙著爭權奪勢,做夢都在呼風喚雨,不想和這群老不死們講理,態度粗暴傲慢,整個基地民怨四起。
能源有千千萬萬種,陸必行當時改造民用供電時,偏偏選擇了這種設計,不知道是不是早預料到了現在這個局面,特意憋了一口壞水。
總之,誰敢濫用基地的機甲武裝,擾亂供電系統,誰就是自絕於人民。
當人民的小電影再一次被停電中途打斷時,憤怒的人民暴動了。
他們從蟻穴似的街道和建築裡傾巢而出,聲勢浩大,把機甲站圍了個水洩不通,不管是「劍齒虎」、「霸王龍」,還是「宇宙最牛逼」,只要敢落地,一概捉起來臭揍。
等陸必行姍姍來遲過來調停的時候,劍齒虎已經快被人打成豁牙貓了。
「別吵別吵。」陸必行把扛著拖把往前衝的電影老太拉回來,「女士,冷靜!克制!優雅!注意血壓,有話好好說。」
電影老太被他拽住,倒提拖把,往地上一戳,中氣十足地吼道:「我不管你們是自衛隊還是自殺隊,你們就得按說好的時間來,誰再非法上天,誰就不用下來了!」
陸必行文質彬彬地拉偏架,轉向灰頭土臉的武裝小團體們:「對啊,要有秩序,沒有秩序哪來的文明?」
可是秩序聽誰的呢?
眾多武裝團體誰也不服誰,三言兩語吵了起來,再次激怒了激憤的群眾們。
「基地總共這點機甲,總共這點人,到底聽誰的?你們有數沒數?」
「你們聽誰的我不管,反正不能打擾我看電影。」
「要麼你們派人打一架,打死不論,誰贏了聽誰的。」
「說得對,快打!」
眼看「劍齒虎」的老大和「霸王龍」的老大被人按著跪在地上,腦袋碰腦袋地給湊到一起,眼看就要被強行拜天地結婚,陸必行終於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我倒是有個公平的辦法。」
第三天傍晚,林靜恆把補給站裡的備用機甲、武器清點完畢,一股腦地都塞進了重三,滿載而歸,剛一回航,就看見基地跟開運動會一樣。
反追蹤系統調到了最小覆蓋範圍,此時應該是正在測試基礎功能,大氣層外,眾多機甲裝上了虛擬導彈,正一窩瘋兔子似的亂竄,不熟練地利用反追蹤系統的鏡像航道裡出外進,看得人眼花繚亂。
湛盧說:「先生,這裡似乎正在進行著一場有趣演習。」
林靜恆不冷不熱地說:「你看錯了,他們應該是在開『失智人群特運會』。」
湛盧沉默了兩秒:「哈哈哈。」
「誰跟你開玩笑了,讓你笑了嗎?」林靜恆喜怒無常地拉下臉,「解析一下反追蹤系統,躲他們遠點,省得一會自己撞上來碰瓷。」
由於反追蹤系統只開啟了局部的基礎功能,很容易就別湛盧的精神網覆蓋了,重三繞路到基地另一側,聲勢浩大地落回機甲站。可惜,這會沒人關心重甲了,基地的多媒體大屏幕上正在直播演習全過程,所有人都在廣場圍觀,萬人空巷。
林靜恆老遠就聽見了陸必行解說的聲音:「『霸王龍』四號機需要注意節約火力,雖然只是虛擬導彈,但為了仿真,每架機甲的發射數量都是有限的,四號機再這麼亂噴,恐怕就只能被人追殺了…… 『自衛隊』一號機和『霹靂大王』三號機撞在一起了,不過大家不用擔心,參與演習的機甲防護罩開在最高檔,而且機甲都有限速,互相撞擊不會有損傷……豁,自衛隊一號機是週六吧,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趁機搶奪了對手的精神網,操作很漂亮……等等,我們看到『至尊金剛』的最後一架機甲也被標記擊落了,這應該是今天第一支全軍覆沒的戰隊,不過分數還挺高的……啊,機甲失控了,可能是駕駛員暈過去了——靜姝,場外支援一下!」
陸必行自己在一架機甲上,一邊調控反追蹤系統,一邊裁判解說兩不誤。
諸如駕駛員掉線這種不太複雜的情況,都交給了四個學生處理,他們負責在駕駛員失去意識後,把無人駕駛的機甲拖出演習場,學生們操作不熟,左支右絀,比正經參加演習的還緊張。
多媒體屏幕一角,每一支戰隊的分數都在不斷變動,規則相當複雜,分數墊底的戰隊則被標紅,陸必行每隔三分鐘要念一下標紅的戰隊,提醒示警:「『老子世界第一』戰隊目前分數墊底,不過別灰心兄弟們,你們還有上升空間,畢竟『至尊金剛』已經全體陣亡了。另外我請大家注意,今天的演習結束之後,最後一名的戰隊將不再是合法武裝,所有成員不准再組織新團體,你們要麼離開機甲站,要麼加入別人的戰隊當小弟。」
林靜恆靠在重三機身上,點了根煙,遠遠地看著這場鬧劇,大概明白了陸必行的思路——現在把這些人強行聚在一起,強行灌輸榮辱觀,肯定是來不及了,癟三不是一天養成的,沒那麼容易變成精英。基地既然已經是一盤散沙,不如攪混了水,因勢利導,激他們自己鬥,自己挖空心思提高戰鬥力,如果引導得當、監管到位,內鬥也不一定就是消耗。
與一潭死水相比,風波不斷反而是好事。
畢竟,陸必行的目標只是想讓他們在戰亂中活下來,沒打算讓他們去拯救世界。
這時,身邊響起腳步聲,一隻手伸過來,很不客氣地從他兜裡掏走了一根煙:「你把重三的火力配齊了?比源異人的怎麼樣?」
林靜恆一聽,就知道是陸必行背後多嘴,把他回航路上截殺源異人的事告訴了獨眼鷹,他輕輕吐出一口白煙,哭笑不得——陸必行好像覺得,多說他幾句好話,就能讓老波斯貓跟自己和平相處似的。
「比源異人那架差一點,」林靜恆說,「重三畢竟淘汰太多年了,硬件上有差距。不過現在機甲核是湛盧,應該能彌補一些。」
獨眼鷹冷冷地哼了一聲:「重甲倒是有了,你就不怕計劃趕不上變化嗎?萬一你那些失聯的狗腿子們已經陷進星際海盜老巢,全軍覆沒了呢?」
「概率很小,真到了那種地步,大概就是不可違抗的命運了。」林靜恆彈了彈煙灰,「白銀十衛的效忠對像不是聯盟,是我。」
獨眼鷹皺起眉:「什麼意思?」
「意思是,沒有我的命令,哪怕聯盟議會大樓在他們面前被渣成渣,軍委所有人的腦袋都掉下來掛在牆上,白銀十衛也不會出動。手下人雖然沒什麼本事,但只要不到處『行俠仗義』,蟄伏保命總還是不難的。」
獨眼鷹震驚了:「也就是說,你在白銀要塞——第一星系的咽喉,暗度陳倉地攢了一幫私兵?」
「不算暗度陳倉吧?」林靜恆淡淡地說,「這些年拿錢辦事,收了聯盟的撥款,也沒不給聯盟賣命,我不欠聯盟什麼。」
獨眼鷹目光複雜地注視著他,好一會沒說話。
他第一次知道林靜恆的時候,林上將還是個丁點大的小孩,陸信偷拍了一張男孩的睡顏,滿世界顯擺他搶來的「兒子」,據說林家當年剩下一對未成年的雙胞胎,哥哥被軍委出面帶走,交給了陸信撫養,妹妹則被伊甸園管委會領養,林家發生過什麼事是聯盟機密之一,沒有人知道,但是他們都心知肚明,照片上的男孩這一生大概過得不會太輕鬆。
陸信經常遠程炫娃,在獨眼鷹印象裡,林靜恆一直是個喜歡安靜的小少年,第一星系的權貴子弟麼,大抵都是那副樣子,整個人精緻到頭髮絲,很小就學一副少年老成的大人做派,彬彬有禮、拐彎抹角……直到聯盟變天。
獨眼鷹一度憤世嫉俗地認為,沃托的土裡就長不出好苗,一個個人模狗樣的東西,虛偽做作,口蜜腹劍,扒開皮都是滿肚子賊心爛肺。
直到他真正接觸到林靜恆這個人。
「看不懂你,」獨眼鷹說,「怎麼,難不成你當年想造反嗎?」
遠處的多媒體上顯示,這麼一會功夫,「霸王龍」等三個戰隊也全軍覆沒了,林靜恆聽見「造反」兩個字,目光鋒利地掃過獨眼鷹,沒有否認。
獨眼鷹不知道他哪攢的私兵,但聯盟兵力都在第一星系,機動調配權幾乎全在白銀要塞,如果哪次海盜入侵聯盟時,白銀要塞趁機反水,聯盟恐怕早就灰飛煙滅了,連這幾十年的平靜也沒有。
獨眼鷹:「那你為什麼……」
「為什麼不動手?」林靜恆瞥了他一眼,本不想理他,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回答了,「白銀十衛反水,海盜肯定趁虛而入,陸信那些本來就懷恨在心的舊部也會出來跟著裹亂,那就不是小規模戰爭了。」
陸信泉下有知,非得氣活過來不可。
奇異的,獨眼鷹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林靜恆頓了頓,自嘲一笑:「不過現在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算我自作聰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