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星基地與林靜恆他們之間的遠程聯繫已經斷開了很久。圖蘭作為臨時指揮所的中樞, 要配合黃鼠狼坑蒙拐騙, 要調配白銀九與自衛隊,要提心吊膽地等著聽最壞的消息, 已經連軸轉了兩天, 至此, 獨眼鷹已經把他能用得著的人都帶來了,醫療隊替下了奔波的自衛隊, 只留一部分白銀九的換班人員維持秩序, 預防突發事件。
啟明星基地,橫七豎八地躺滿了睡在隔離服裡的人。
人事已盡, 只等天命。
圖蘭的天命等了一半, 困得靈魂出竅, 保持著端正的坐姿睡著了,像個鳥。
啟明星的一天長得讓人疲憊,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天上突然凝結出厚重的積雨雲, 沉沉地壓下來, 在地上綿延出長長的陰影。獨眼鷹站在窗口, 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第二次遠程通訊信號抵達的時候,他看了睡死的圖蘭一眼,順手驗證了密鑰。
手還沒放下來,就聽「轟」一聲巨響,鳥一樣的第九衛隊長驚得原地跳了起來, 還以為是有敵襲,一把按住腰間的配槍,保險栓彈開,她才殺氣騰騰地睜開眼,一眼看見已經斷開半天的遠程屏幕上一片火光,愣了:「什麼情況?怎麼回事?」
獨眼鷹只看見陸必行的人影一閃,他一步撲到屏幕前,那畫面抖得活像是害了帕金森,忽明忽暗,刺耳的警報沒完沒了地閃,卻再也看不見人了。
獨眼鷹的眼睛陡然紅了,恨不能坐著遠程信號飛向域外,照著林靜恆的腦袋打一槍。
你知道我找到他有多難?
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把他養大?
哪怕你利用他,拿他當人形虎符,那也就算了,可你怎麼敢……
獨眼鷹一拳砸向遠程信號接收器的儀器,圖蘭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擋住了他:「冷靜冷靜,您心情我們都理解,這有個數據包傳回來了,是冒死拿到的,好歹讓我接收一下……陸先生!」「
獨眼鷹心裡好像燒著一把三昧真火,理智早已經屍骨無存:「你給我滾!」
圖蘭不便還手,被他推得後退半步,餘光忽然瞥見遠程畫面:「等等,這架機甲不是他們去的時候開的那架。」
獨眼鷹一頓。
圖蘭看了他一眼,轉身在牆上一拍,沖地牢的監控叫了一聲:「把霍普給我拎上來!」
域外——這樣的炮火下,無論是「方舟」還是小機甲,都無處可逃。
機甲的防護罩能扛住一定強度的粒子炮,可是扛不住幾十發交疊在一起的高能粒子流,那可怕的溫度能融化一切。而以機甲的速度,根本不可能快過粒子炮,躍遷都不行。
一般到了這種走投無路的地步,就算是林靜恆,也該利用這片刻的光景回憶一下自己的生平了,他已經盡了全力,依然於事無補,那麼也許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人類歷史上,有無數曾經存在過的文明,被湮滅在漫長光陰的淤泥之下,腐朽,或是凝成化石,也許沿著歷史與未來縱向觀察,此時此刻正是第八星系下沉的開始,洪流之中,一個微小的人類又能怎麼樣呢?
可是……機甲上還有另一個人,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出事的人。
林靜恆倏地一咬牙:「湛盧!」
湛盧的身體應聲「溶解」,幾乎是瞬間,就從隔壁小機甲「滲透」到了方舟上,精神網迅速替換掉了方舟上原有的精神網。
而僅僅就這麼一會,重重疊加的高能粒子炮已經追了上來,「方舟」的防護罩開始融化。
「防護罩高溫破損,損傷度持續上升,50%……60%……」
「警告,防護罩破損速度過快——」
暴躁的舒緩劑幾乎破壞了林靜恆身上最後一點抵抗力。
湛盧在精神網裡提示他:「先生,你的體溫現在已經超過四十度,精神力正在下跌,人機匹配度……」
林靜恆充耳不聞:「武器庫啟動自爆程序。」
湛盧:「是,自爆程序需要雙重確認——」
「防護罩破損85%,防護罩即將失效——」
林靜恆:「再次確認,自爆武器庫,武器庫卸載。」
兩架連在一起的小機甲同時卸載武器庫,就在機身與武器庫險伶伶分開的瞬間,裡面數十枚導彈自爆程序啟動完畢,爆炸將方舟上僅剩的防護罩撕裂,機身快要解體似的震顫著,尾部著了火,兩個人同時被摔了出去,陸必行的後背撞上機甲艙壁,把林靜恆死死地護在懷裡,可是彩虹病毒的破壞力驚人,林靜恆的手背蹭在他袖口上,竟然被襯衣的布料蹭出了一道駭人的血痕。
而與此同時,這自殺一樣的自爆卻起到了以毒攻毒的效果,劇烈的爆炸對於窮追不捨的高能粒子流來說,像一道一根插裸在水流間的鐵片,原本捲向機身的粒子流兵分兩路,與機身擦肩而過!
下一刻,在速度較慢的導彈沒追上來之前,兩架連在一起的機甲同時緊急躍遷!
林靜恆的五臟六腑似乎燒著了,滾滾濃煙燙過四肢,他的意識像緩緩沉入深海的破船,被漆黑的海水層層淹沒,無處掙扎,「一定要把陸必行活著送出去」的念頭卻好像一根針,在淘浪滔天之下,反射著閃電的白光,吊命一樣牽著他一根神智。
精神網裡的湛盧焦急地反覆溝通他的意識,然而他已經沒有餘力做出反應,緊急躍遷的瞬間,林靜恆下了最後一道指令——方舟與他們來時開的那輛小機甲分離,方舟關閉所有動力系統,小機甲用全速往前衝。
然後他眼前徹底黑了下去。
就在小機甲衝出躍遷點的一瞬間,在躍遷點附近守株待兔的反烏會海盜就鎖定了它,七八枚導彈呼嘯而至,兜頭把那小機甲炸成了一堆塵埃。
反烏會的通訊頻道裡,冰冷的匯報聲響起:「第四小組,目標已經擊落。」
「收到。」
「等一下,躍遷點附近出現微弱的能量反應,可能是逃逸生態艙,請求重新掃瞄。」
「不是生態艙……」
小機甲爆炸的餘威已經消失,方舟緩緩從躍遷點裡滑出來,像一艘死去多年的幽靈船。
這艘偽裝成商船的機甲僅剩一個備用的能源,不知是不是故障了,動力系統沒有開,半個機身燒焦脫落了,算它運氣好,竟沒炸膛,但饒是這樣,它也已經不成形狀,比太空垃圾強不到哪去。
「是方舟號!」
海盜們的炮口迅速對準了它,卻沒有貿然開火。
反烏會並不知道,之前那台疑似「自由軍團」的小機甲裡面裝了湛盧這麼個作弊器,理論上,小機甲的精神網是無法實現覆蓋周圍躍遷點,也無法遠程掃瞄。也就是說,小機甲裡的綁匪也好、人質也好,應該都不知道躍遷點這邊有埋伏。
剛剛那架小機甲從躍遷點裡衝出來的架勢,恰恰像是急於甩了累贅人質逃命。
「小心,先不要開火,目標已經炸毀,方舟裡可能是自己人。」
陸必行被林靜恆蹭了一手的血,第一次希望自己身上能多長點柔軟的肥肉。他幾乎不敢再用手碰林靜恆:「湛盧、湛盧……幫、幫我一下。」
湛盧化作人形,一彎腰,他的雙手像是融化的蠟燭,融成了一雙軟墊,一克六百萬的變形材料總算顯示出了一點用場,軟墊輕柔地捲起林靜恆,放在方舟中一條僅剩的醫療艙裡。
簡陋的醫療艙也只是聊勝於無,最多能物理降溫,以及防止他再磕磕碰碰而已。
剛剛兩架機甲分離的時候,他就明白了林靜恆的用意,陸必行把額頭抵在冰冷的醫療艙蓋上,強迫自己穩住了心神,把湛盧的精神網收縮到最小。
方舟緩緩地飄到了海盜們眼皮底下,陸必行心裡同一時間升起無數種逃生辦法,卻又一個接一個地打消。
林靜恆剛才那一手成功地迷惑了對方,可是現在呢?到底怎麼才能在這麼多海盜眼皮底下混出去?
對方如果試圖捕撈,他是反抗還是不反抗?
反抗,等於向數十條荷槍實彈的機甲暴露自己,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場。不反抗,就擎等著被人活捉了。
他自己倒是不要緊,可是林……
陸必行差點沒勇氣看他第二眼。
由於皮膚開始撕裂,林靜恆的前襟上血跡斑斑,一條小腿不自然地扭曲著,應該是舒緩劑帶來的肌肉痙攣後遺症,可是銳痛已經被彩虹病毒蓋過去了,他自己居然也沒發現,此時脆弱的身體經不起任何磕碰,只能由醫療艙緩緩地平復。
「陸校長,」精神網裡傳來湛盧的聲音,「對方發來通訊請求。」
陸必行激靈一下。
「通訊請求一次……」
「通訊請求兩次……」
海盜們的炮口閃著隨時準備發射的光,怎麼接?
突然,有人出聲說:「林將軍。」
陸必行驀地回頭,發現是方纔的遠程通訊端口一直沒斷開,這會逃離了高能粒子流,能量場平穩下來,離躍遷點又近,遠程通訊又不知怎麼重新接上了,一個對於陸必行來說十分陌生的中年男人出現在屏幕上。
隨後圖蘭從他身後露出臉來:「陸校長,這就是霍普先生,將軍呢?你們現在是什麼情況?」
陸必行先是一愣,隨後突然一躍而起——
對了,霍普自稱原本在反烏會裡頗有身份,因為內部爭鬥被放逐到了凱萊親王衛隊,所以他才會知道反烏會的域外老巢,如果他沒有撒謊……
不,就算他撒謊了,現在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陸必行立刻讓湛盧把才纔那幾個倒霉俘虜的照片發給霍普,直接跳過了寒暄和自我介紹:「這裡面的人你有沒有熟悉的,有沒有你能試著冒充的人?」
霍普有點找不著北:「什麼?」
方舟機甲再次發出提示:「通訊請求四次……」
陸必行手心直冒汗:「到底有沒有?」
「左手邊第三個,是先知拉德汗姆,我和他是點頭之交,但……」
「通訊請求五次……」
「別但了,現在靠你救命了,放心,不用你露臉。」高壓之下,陸必行的大腦前所未有地高效運轉了起來,他指使湛盧暴力破壞了遠程通訊端口設備的外殼,藝高人膽大地直接把複雜的核心芯片拖了出來,連上自己的個人終端,做了個臨時的中轉裝置,然後將方舟上的通訊端口如法炮製,這樣一來,海盜們追蹤不到遠程通訊的信號,霍普和他們直接對話,聽起來會像是他本人就在方舟上一樣。
隨後,陸必行弄鬆了通訊器的影視傳輸端口,把鏡頭對準了林靜恆血跡斑斑的手,深吸一口氣,在通訊請求第七次的時候,接通了。
反烏會負責人聽見通訊接通的一瞬間,有些意外地放下了手,撤回了準備開炮命令。
他眼前的通訊屏幕閃了一下,接著,一個渾身佈滿血跡的人從胸口以下在視頻裡,但一閃而過,隨即,對方的通訊設備好像出了什麼故障,沒等他們看清,屏幕就閃爍了幾下,什麼都看不見了。
反烏會這支小分隊的負責人皺了皺眉,拍拍聯絡員的肩,示意他讓開,自己親自上前溝通。
陸必行聽見對方說了一句他從未聽過的語言,立刻抬頭去看湛盧。
湛盧搖搖頭——這種語言不在他的數據庫裡。
遠程通訊端口,霍普通過文字告訴他:「這是『先知』語言,在反烏會裡,只有達到先知級的人才能學,他方才問,方舟裡的人是哪位先知。」
緊接著,反烏會那邊又用同樣的語言說了一句話。
霍普:「他問方舟上的先知是否身體不適。」
陸必行通過精神網,把自己想說的話直接轉成文字,打在遠程屏幕上,和霍普溝通:「告訴他你感染了彩虹病毒。」
霍普面露難色,他好像真是個嚴於律己的信徒,讓他撒謊比殺了他還難。
獨眼鷹見狀,拎著槍就要往他腦袋上砸,圖蘭連忙攔住。
圖蘭是個臭不要臉的變臉狂,前倨後恭、翻臉如翻書,這會她有求於人,姿態又放得很低,懇切地在霍普耳邊小聲說:「霍普先生,你們的教義不就是為了拯救世人嗎?細枝末節的規定,那都只是為了規範平時的行為啊,總教義和教條規矩衝突的時候,應該聽從哪一方,這還用說嗎?」
霍普無奈地看了圖蘭一眼,感覺這些沒有信仰的大兵們實在是道德低劣,她就跟失憶了一樣,一點也不記得自己剛剛使用過暴力,壞得無恥又蒙昧。
可她在這件事上說得有道理。
霍普頓了頓,用力咳嗽了兩聲,把聲音咳得又啞又粗,隨後他深吸一口氣,用先知語開了口:「我是拉德汗姆,我……咳咳……不太好,現在感染了變種的彩虹病毒。」
他因為不習慣說謊,聲音有些發緊,虛弱感卻意外很合適假裝病人。
反烏會那邊吃了一驚,嘰裡呱啦地說:「什麼?怎麼會?方舟裡現在還有其他人嗎?」
霍普掃了一眼陸必行的提示:「不知道,羅爾德先知暈過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瑪吉先知一直在流血,不回應我的呼喚……綁架我們的人來自自由軍團,我們當中出了叛徒,對方是衝著女媧計劃來的,為了逼我們交出研究材料,他們一邊入侵方舟的數據庫,一邊往方舟裡噴灑了大量高濃度的病原體……其他的兄弟姐妹被他們綁上了機甲嚴刑逼供,剛才……」
這種先知語言有種特殊的韻律感,聽起來像是從某種古地球語言變換而來,湛盧在不斷收集語音試圖解析。事到如今,霍普已經豁出去了,話說得越來越順,他自帶某種神棍氣息,用虛弱的腔調說先知語時,有種說不出的悲愴感。
反烏會那邊忙說:「不要緊,拉德汗姆先知,你現在不用動,我們來捕撈方舟,放心,方舟上有抗體樣本,我們這裡有充足的醫療物資,很快能大量複製!」
陸必行的心狂跳起來,他扭頭看向主控系統下那個不顯眼的小小保險櫃,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使了洪荒之力才沒立刻衝上去,先給了霍普一大段提示。
霍普目光一掃,訝異地望向陸必行,隨即翻譯成先知語言,唱歌似的低聲說:「自由軍團怎麼會不知道我們有抗體樣本?他們向我們釋放的彩虹病毒不是原來的版本,也並非女媧計劃的研究方向,是自行研發的,你知道他們那些臭名昭著的實驗……」
「先知!」
霍普歎了口氣,說出了後面的台詞:「不要捕撈,不要讓更多的人接觸到它,方舟裡的能源已經耗盡了,很快會連基礎通訊也斷開,我們會像星塵一樣流到未知的宇宙深處,病毒會死,肉體也會死,變成風乾的標本,有一天融化在某一次撞擊裡,以另外的方式存在,也算是回歸自然的一種。兄弟,我在想……女媧計劃真的正確嗎?就算人們傲慢地用各種匪夷所思的技術掠奪大自然,不肯接受自然選擇,幾千幾萬年未經篩選和進化,我們試圖重啟人類進化進程的行為難道就不傲慢嗎?」
兩個通訊頻道,以陸必行的個人終端為中轉,天衣無縫地對接在一起,安靜了片刻。
霍普繼續用先知語忽悠:「也許我能在生命裡最後一點時光裡想清楚這個問題——方舟裡的一切數據我都已經清理了,不會有洩露風險,放心。別了,兄弟姐妹們,讚美偉大的生命和自然。」
湛盧適時地模擬出能量告罄的「嘀嘀」聲,隨即切斷了和反烏會的聯繫。
霍普目光複雜地看著陸必行:「陸校長是吧?您是怎麼知道組織開始女媧計劃的初衷的?」
方舟還沒有脫險,陸必行的神經緊繃著,無暇理他,只是飛快地笑了一下:「猜的。」
破破爛爛的小機甲穿過層層疊疊的反烏會海盜,在炮口的目送下,緩緩往遠方飄去,哪怕陸必行恨不能就地躍遷,此時也不敢開一點加速。
突然,湛盧說:「高能預警!」
所有人的神經都隨著這一嗓子緊繃了起來,身後的海盜們同時舉起粒子炮口,圖蘭以為功虧一簣,幾乎不敢看,陸必行的手緊緊地扣在旁邊的小醫療艙上,閉上眼睛,忍著一動不動。
呼嘯的粒子炮沒有瞄準他們,與勻速直線飄走的方舟擦肩而過,像一排禮炮,反烏會的海盜們打完這一排粒子炮,再沒有動靜,靜靜地目送著方舟遠去,直飄了三個小時,到彼此再也看不見。
陸必行身上的冷汗幾乎把衣服打透了,踉踉蹌蹌地破開了保險櫃,見裡面分成不同的隔離小格,他慌張地掃過海量的樣本標籤,終於找到了一行「α-1型變種彩虹病毒」的小字,頓時脫力跪了下去。
「掃瞄最近的躍遷點,」陸必行啞聲說,「走……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