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萊星沒被炸成個球的時候, 天上飄著一打少兒不宜的去處, 是第八星系這不爭氣的首都星GPP主要來源。而在這些地方,曾經流行過一種名叫「龍捲風」的飲料, 是一種強力興奮劑, 喝下去可以七十二小時不合眼, 據說反應大的,能唱著自由之歌把馬拉松跑個來回, 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尋歡客死於過量引用兌酒的「龍捲風」。
陸必行在他成年那天, 從獨眼鷹那偷喝過一口,感覺太過強烈刺激, 以至於十多年過去了, 他仍然記憶猶新——就像此時一樣。
這會其實應該已經是林靜恆晨練的時間了, 除了被關在醫療艙裡的那幾天,林將軍的晨練向來雷打不動,今天算是缺了席。他枕著自己一條胳膊,灰色的眼睛微微合著, 髮絲凌亂, 側臉起伏的線條異常流暢, 嘴唇上竟有血色和水光,看上去比平時柔和了很多。
陸必行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看著看著,心臟就變成了一個鼓槌,他這時像是剛灌完一公升的「龍捲風」,感覺自己能呼嘯著到雲海裡游兩圈狗刨, 又捨不得離開林靜恆,只好牢牢地抱緊了星球引力,腦子裡跳躍著一片亂七八糟的字符。
他心跳的聲音太大了,不單把自己震得快要上天入地,連淺眠的林靜恆都被驚動了。林靜恆的眼睛睜開一條縫,衝他豎起一根食指,叫他安靜點。陸必行實在做不到,只好側身替他擋住窗口射進來的晨光,低頭親了他的手指尖。
低頭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個被加冕的騎士,突然被聖光加身,走完了他漫長成長中的最後一步,以後遇到所有事都會無所畏懼。
「林,」陸必行知道林靜恆沒睡著,於是很討人嫌地湊過去,輕聲在他耳邊說話,「湛盧的機身真的被炸毀了嗎?那我再給你做一個新的好不好?我在書上看到過聯盟第一機甲的規格,軍工廠的設計圖已經進入第四稿了,工程隊開始調機器人,等軍工廠建好……哎,別笑!」
林靜恆聲音有些沙啞:「你先打個草稿再說話。」
「我可是第八星系最好的機甲設計師。」
林靜恆沒有睜眼,但笑不出了——他年輕時在烏蘭軍校的時候,同學之間吵架互相嘲諷,慣用的說法就是「你是第八星系的某某」或者「你這是第八星系水平」,被這樣罵的人往往會覺得自己遭到了很大的冒犯,接下來的反唇相譏就沒有文明用語了。
也就是說,「第八星系」是個比罵大街稍微文明一毫米的形容詞。
自稱第八星系第一機甲設計師的先生溫暖的鼻息掠過他耳垂,像每個說著說著人話就會吹起牛來的普通男人,嘴裡開始漫無邊際地跑機甲:「我還想在軍工廠加入一部分『初級機甲』,就是培訓一天就能開的那種『卡丁車機甲』,不過工程隊裡有個兄弟跟我說,初級機甲畢竟是殺傷性武器,就這麼普及太危險了,我覺得他考慮得很周全,所以打算把『初級機甲』作為授課教輔使用……啟明星會成立一個新的星海學院,以後沒準能像沃托的烏蘭學院……對了,將來啟明星也會像沃托一樣——唔,當然人口要比沃托多,一整個星球都是包裝精良的權貴太沒勁了。我們也會有分層的公路和人行道,我們也會消滅車禍……啟明星上有很多荒地,我可以去向總長要一塊,照著你在沃托的宅邸建好嗎?」
林靜恆說:「不好。」
「那就照著我以前在凱萊星上的家建——我原來那個家很大的,收拾起來需要很多機器人,可以用湛盧作中樞系統的電子管家。」
林靜恆說:「湛盧就很吵。」
「沒事,你嫌我們倆煩,可以把我們倆一起轟出去,這樣我就能和湛盧互相煩,沒人打擾你了。」陸必行很快給出了解決方案,低聲說,「不過……也別太經常把我轟出去啊。」
林靜恆感覺旁邊的人窸窸窣窣地湊上來,試著伸出手,好像在半空中晃了半天,才落在他身上,隨即又開始不老實地蹭來蹭去。
林靜恆睜眼看了他一眼,陸必行連忙管住自己的手,背後的尾巴翹起了兩米高:「再給我抱一會,不亂動了。」
林靜恆輕輕地在他手背上摑了一下。
陸必行無聲地吁了口氣,掌心貼著那個人的體溫,他有些食髓知味,也有些心猿意馬,並且覺得很對不起圖蘭——因為不懂事的時候大言不慚地對她吹過牛皮,不知道現在吹破的皮還有沒有機會補回來。
林靜恆雖然沒表現出來,但陸必行直覺自己也沒讓他舒服到哪去,青年科學家好像在人生道路上發現了一門全新的學科與挑戰,剛翻到「目錄」,就有點如饑似渴,迫切地想從圖蘭衛隊長那裡挖點教材來自我提升。
胡思亂想了一會,陸必行的驚覺自己的思緒又有要跑偏的意思,連忙面紅耳赤地拽回來。
「等我們老了,戰爭也該結束了。」他說,「我就去教書、寫書,寫很多,講怎麼重塑聯盟第一機甲,還要寫一本回憶錄,半本用來講正事,剩下半本重點講今天——我是怎麼得到聯盟第一男神的……」
陸必行恨不能把從下一秒開始,一直到兩個人都搬進墳墓的每一秒都策劃好,光是列清單,暢想兩個人以後能一起做什麼,就夠他得啵半個月的,林靜恆聽了個開頭,感覺照陸校長這樣規劃下去,自己剩下那兩百多年的自然壽命可能都不夠用,得盼著人類再推行一次基因大改造,讓每個人都能再活五百年才行。
聽他的描述,就好像這一生到頭,大小波瀾都將煙消雲散,世界上不存在生離死別一樣。
「現在的人還愛看這種妄想故事嗎……白頭偕老什麼的?」
天使城要塞裡,中央廣場上哭泣的女神像旁邊,立體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則電影宣傳片——戰亂年月,天使城的娛樂消費反而比當年沃托還高,被逐出伊甸園們的可憐人們可能也就剩下娛樂了。
文藝產業空前繁榮,一部分電影廠商們甚至因此跨越階級,得到了進入天使城要塞的特權,葉芙根妮婭的演唱會連電子票都難求,不比一束蔚藍之海便宜。
伍爾夫元帥的休息室裡有個望遠鏡,視野非常好,晚上可以用來看星星,白天可以一眼望見廣場,他端著個茶杯,看完了整部宣傳片,電影名叫《幸福走廊》,大概講了一對男女分分合合的愛情故事,從二十多歲講到白髮蒼蒼,十分浪漫,取景於沃托——當然,沃托已經被海盜佔領了,電影是虛擬背景合成的。
「據說那部馬上要上映的片子在觀眾裡期待度很高,首映的預售票已經賣光了。」元帥的貼身秘書彎下腰,恭恭敬敬地給他續上熱茶,秘書名叫「王艾倫」,兩百歲出頭,橄欖色皮膚,瘦高個子。
老元帥有個怪癖,不喜歡用人工智能,身邊的工作全都要用真人來做,王艾倫已經跟了他一百五十多年,照顧他日常起居,有外人在的時候,這個位高權重的秘書幾乎不會說話,存在感很低,大多數時候,他比人工智能還像機器人,只在沒有外人的私下場合,才會和伍爾夫元帥聊幾句:「人人都焦慮明天,所以都在奢望有什麼能永恆,愛情……或者隨便什麼別的東西;人人都想回沃托,蔚藍之海能獲得市場,不就是因為炒作花語是『回不去的地方』嗎?這部片子兩樣都沾,說不定能紅成下禮拜天使城裡所有茶話會的主題。」
「看得很透嘛,聽說蔚藍之海培育基地有你的股權,賺了不少吧?」伍爾夫元帥似笑非笑地睨了王艾倫一眼,不等他回答,又輕輕地說,「想回沃托,可是沃托早就不是你想要的沃托了,你身邊的人也早就換了一茬又一茬,而你活到白頭髮的年紀,就會發現連你自己也變了,你以前堅信不疑的東西都沒了,理想和信仰至少崩塌過一百次,身上的器官幾乎都被醫療艙換了個遍,偶爾想回憶一點以前的事,想不起來,還要求助於人工的記憶存儲器,艾倫,你說可笑不可笑?」
王艾倫壁花似的在旁邊聽著,並不多嘴回答,也不趁機去表什麼「我一直跟著您」的忠心,讓人很舒服。
「你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個佔著別人身份的殭屍。他們當年叫停人類基因改造計劃是對的,人為什麼要活那麼長?我們天生沒有那麼長壽的靈魂,沒完沒了地延長肉體壽命有意義嗎?把自己活成個骨灰盒,整個社會的新陳代謝慢得好像化石,到處都是腐臭味。」
伍爾夫元帥說著,就端著茶杯發起了呆。
老元帥終身未婚,據說很年輕的時候傳過一樁玩笑似的緋聞,但另一位當事人在聯盟成立前就死了,死者為大,後來也再沒有人提起了。他從英俊少年到白髮蒼蒼,和聯盟博物館一樣歷史悠久,不工作的時候就深居簡出,也沒什麼娛樂,唯一的愛好,大概就是端著一杯茶發呆,回憶他永遠也回憶不完的一生。
有人說,如果不是這些年,聯盟最有前途的將軍們相繼出了意外,以至於軍委剩的都是提不起來的廢物,老元帥早就該卸任退休了。
忽然,休息室裡屋輕響了一聲,緊接著,一面牆緩緩打開,牆上竟露出了一個密室。
老人家喜靜,私人休息室裡是不接待外客的,除了照顧他起居的秘書,不管是誰來都得預約,誰知道居然零有玄機。
王艾倫早有準備似的,頭也不抬地從消毒櫃裡拿出另一套茶具,泡茶倒水如行雲流水,放在幾位來客面前,杯子數和人數一點不差。
幾個來客都穿著頗有儀式感的長袍,扣著特殊材質的面具,胸前居然明目張膽地露出一個人首蛇身的「女媧」剪影和反烏會的標誌。這讓聯盟談之色變的星際海盜竟然在天使城要塞的最核心處來去自由!
「來了?」老元帥看了他們幾個人一眼,「天使城為了照顧我們這些老東西,氣溫調到了26℃,你們裹成這樣不熱嗎?」
「我們心裡滿是恐懼,」一個面具人回答,「聯盟之下,空氣裡漂浮的塵埃都可能帶上監控,露出一根頭髮都讓我們惴惴不安。」
另一個面具人接話說:「但願百年後,我們建成的世界沒有電子恐怖。」
他們說慣了反烏會那種「先知語」,打招呼都是一套一套的台詞,尾音拖得很長,壓著奇怪的韻律,說話像唱歌。
伍爾夫一擺手:「行啦,別考慮百年後了,光榮團那幫烏合之眾你們都擺不平,現在鬧得組織裡也亂七八糟、怨聲載道,還是先管好自己吧。」
王艾倫應聲上前,抬起手腕,一道立體投影的光從他手腕上射出來,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人出現在所有人中間,目光中像是隱含憂慮。
幾個反烏會的面具人頓時吃了一驚,一時誰也顧不上裝神了,七嘴八舌地說:「是亞歷山大哈瑞斯!」
「怎麼回事,他難道還活著嗎?」
「活著,」沉默寡言的秘書回答,「哈瑞斯先知化名『霍普』,之前一直藏在凱萊親王麾下,躲在第八星系,近期,我們得到可靠消息,這個人重新露面了,正在組織內秘密尋求支持。諸位,因為你們決策失誤,和光榮軍團結盟,那些忘恩負義的東西佔領沃托後翻臉不認人,把你們陷在八大星系裡,現在又被那些地方軍閥糾纏得脫不開身,組織裡怨聲載道,反對的聲音越來越高,哈瑞斯向來很會蠱惑人心,他現在重返組織,會有什麼後果,你們知道。」
伍爾夫元帥緩緩地坐下:「我們是同盟,諸位,外面已經風雨飄搖,內部可經不起風波了啊。」
幾個反烏會的面具人沉默了片刻,其中一個上前說:「元帥,您既然有消息渠道,能給我們一些線索嗎?」
王艾倫微笑起來:「哈瑞斯先知最後的坐標位於八星系白鷺星附近,他會繞行一條民用航道穿過星際海關,根據可靠消息,組織內部有人會在第七星系迎接他。我個人建議還是不要讓他公開露面,最好在八星系解決掉他,諸位說呢?」
有個面具人脫口問:「元帥,消息準確嗎?請問您的渠道到底是什麼?」
伍爾夫抬起頭,年邁的雙眼驟然射出鷹隼似的光,好像瞬間能穿透他的面具。說話的面具人頓覺出失言,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後兩個同伴拽了他一把,他立刻低下了頭:「抱歉,我不是……」
「如果幾位先生不相信我們也沒關係,可以等哈瑞斯回來以後再高調和他唇槍舌戰,看誰能爭得過誰,」王艾倫笑容可掬地說,「我個人是很期待的——時間不早了,元帥接下來還預約了一個體檢,諸位路上小心。」
幾個面具人在別人的地盤上,當然不敢造次,很快識相地離開了,密室的門重新關上,王艾倫把他們用過的茶杯放進了強力粉碎機,看了老元帥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伍爾夫問:「什麼事?」
王艾倫遲疑了一下:「您派人去接哈瑞斯,給他武裝支援,又把他的行蹤洩露給『狂躁派』的狂犬病們,您到底是想幫他,還是想要他的命?」
「哈瑞斯是個聰明人,比這群就知道喊口號的野狗強多了,而且他早年和白塔那兩任叛逆走得都很近,當年勞拉格登自爆,『禁果』和芯片技術相繼失落,這麼多年,這些蠢貨們也沒折騰出什麼成果,但我懷疑哈瑞斯是知道什麼的,只是因為反對女媧計劃,一直不肯說。」伍爾夫說,「這個人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危險人物,就是一把年紀了,還總有些不切實際的和平妄想,跟我們也不是一條心。」
王艾倫說:「是,理智派總是難搞一點。」
「但也只有理智派能攪動起最大的風暴,成為颱風眼。」伍爾夫說,「他太留戀田園牧歌式的幻想了,得給他點教訓抽醒他,讓他知道槍炮之下,信仰狗屁也不是,權力更迭必須要流血,而他只能依靠我們——話說回來,第八星系那鬼地方到底有什麼魅力,讓他逗留這麼久?」
王艾倫抬頭看著他。
伍爾夫的臉在陰影裡,像個已經死去多時的雕像。
「不管是什麼,也一起收拾乾淨吧,」伍爾夫擺擺手,「省得他老想躲回去種地——那個神棍需要一點仇恨來鞭策。」
王艾倫應了一聲,隨後又問:「元帥,關於第八星系和靜恆,您相信哈瑞斯嗎?」
這次,伍爾夫沉默良久。
秘書意識到自己問了不好回答的話,一低頭,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
「我希望相信。」伍爾夫說,「我希望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