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裡夫自己承認他勾結了海盜, 負疚難當, 所以自殺謝罪?對,小蜂鳥要塞地理位置微妙, 光榮軍團佔領沃托後, 葉裡夫打著『保衛聯盟』的旗號回頭對付反烏會也很微妙, 所以呢?今天葉裡夫微妙,明天伍爾夫元帥也要微妙, 後天大概我也要微妙了。」安克魯吹開茶水上的細沫, 笑了一聲,回頭衝他的智囊團一點頭, 「別理這些亂七八糟的, 你們繼續說。」
「將軍, 反烏會今天調動了上百架重甲,馬上要開進第八星系,您看我們是不是也該行動了?」
「不急,沒那麼容易, 你知道當年聯盟中央逼迫林靜恆解除武裝的時候, 出動了多少重甲嗎?」安克魯低下頭, 埋首於各項戰場數據中,「再觀望一陣,反烏會恐怕得再來一百架重甲才行,林靜恆真那麼好對付,我早出手了——話說回來,誰知道林靜恆手上那批重甲武裝到底哪來的, 之前難道都是扮豬吃老虎?」
「目前我們還沒能在第八星系安插好有用的間諜,但是據小道消息說,是戰場繳獲的。」
「放屁,反烏會的重甲長什麼樣你們不知道啊?是這個型號嗎?」安克魯打斷他,「林靜恆這些年,偷偷在域外扎根扎得很深啊,怪不得他選擇躲在第八星系。」
「將軍,」智囊團中的另一個人說,「還請您關注一下第八星系轉移居民事情。」
安克魯正色了一點:「說說。」
「林靜恆突然把靠近前線的居民都撤離了,空間站也全部移位,我們分析,他可能是想建一道軍事要塞鏈條,以……」
「吃飽了撐的嗎?」安克魯徹底不耐煩了,再次粗魯地打斷這個名叫「智囊」的腦殘,感覺從第七星系招來的這幫所謂「智囊」,就是為了襯托他自己英明神武的,「林靜恆的優勢是機動性強,特點是手裡兵少,現在走的是『以少勝多』、『以進攻當防守』的路線,修什麼『萬里長城』?你以為他跟你一樣傻?」
智囊團不敢吭聲了。
整個會議室安靜了片刻,安克魯沒理會其他人,目光沉沉地落在會議桌上,片刻後,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了一句:「都撤走了?」
「是啊。」
安克魯陡然想起了什麼,猛地站起來:「他媽不早說,整隊!」
方纔他還說林靜恆不好對付,要等反烏會「再來一百架機甲」,突然又變了口風,一幫跟不上節奏的手下面面相覷。
親衛亦步亦趨地跟上去,滿頭霧水:「將軍,您不是說……」
「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安克魯沉聲說,「還沒看出來嗎?林靜恆這是打算撐不住了就直接把躍遷點炸了,隔離第八星系!」
林靜恆親自坐鎮前線,同時盯前線戰事和居民轉移兩邊,由於反烏會這段時間瘋狂從其他星系往第八星系調兵,死纏爛打,雙方已經膠著了十多天。
前線還好,反正只要導彈充足,圖蘭那貨反正輕易死不了,主要居民撤離,讓他心力交瘁。
要想分散風險,就得把人分成很多批次,可是一來林靜恆沒有那麼多人手,二來也不能把時間拖那麼長。但如果想要速度,用大星艦和重甲滿載運人,又照顧不過來,而且這樣一來,一旦護送途中出事故,死傷人數肯定不止成千上萬,林靜恆也好,總長也好,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他自以為了不起好幾十年,才發現,原來守護真的比破壞難太多了,得有三頭六臂才夠用。
十幾天,林靜恆幾乎沒有合過眼。
陸必行剛剛把一幫撤離的居民安頓好,得知最後一批人已經在路上了,於是趁隙風塵僕僕地趕到前線指揮中心。
一邊走,還一邊跟總長他們溝通星球規劃。
「不管最後我們封不封閉八星系,聚集人口都是有必要的,」陸必行說,「一來是節約星際交通成本,二來增加人口聚集效應,八星系大部分地方都地廣人稀,至少百年內沒有自然資源緊缺問題,等發展穩定了,人口數量上來了,再擴展居住區也可以。」
「我知道,道理是這個道理,」愛德華總長歎了口氣,「但……還是希望我們不要走到封閉八星系的地步。」
說來諷刺,八星系的新政府成立,是基於對自由宣言的信仰,而如今,他們卻要叛出聯盟。
理智上大家都承認這是對的,感情上卻總是接受不了,像一幫和渣男分了一百次手還在藕斷絲連的怨婦。
其實就連林靜恆也是抗拒的,只不過因為這是陸必行的提議,他沒吭聲而已。
陸必行總覺得,林其實是愛聯盟的,只是這種愛矛盾而深沉,壓在層層的仇恨與冷漠之下,即使聯盟傷透了他。
他複雜靈魂最底層的基石,有些東西是來自於聯盟、無法割捨的。
陸必行同衛兵點了個頭,刷開基因鎖,直接走進指揮中心,腳步卻倏地停在門口——林靜恆左耳和右耳上分別掛著不同的通訊端,一邊連圖蘭,一邊連著撤民護衛隊,此時難得兩邊都閉了嘴,他已經在短暫的間隙裡睡著了。
睡著的姿勢也很正襟危坐,陸必行想像不出還有人能睡得這麼端正,像某次眨眼,眼皮一合就沒睜開,身上的肌肉沒來得及放鬆,人已經沒有意識了。
人形的湛盧在他旁邊,發現陸必行進來,轉向他,正要說話。
陸必行連忙衝他豎起一根手指。
湛盧想了想,原地變成機械手形態,掛在了林靜恆的椅子背上。
陸必行無聲地衝他比唇語:「你又沒電啦?」
機械手狀的湛盧伸開掌心,掌心冒出兩排小綠字:「我目前電量充足,但研究表明,情侶在一起的時候,人形或者類人形的物體在旁邊旁聽,會讓雙方都不自在。」
「你變成什麼都一樣,」陸必行把字浮在手腕的個人終端上給湛盧看,也調成了環保的小綠字,「你存在感太高了,比寵物還愛參與主人生活。」
湛盧綠油油地糾正道:「我沒有『參與』,我只是觀察記錄。」
陸必行為了不踩出腳步聲,在門口把鞋脫了下來,光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到林靜恆面前,半跪在他腳下。
林靜恆一隻手搭在膝蓋上,骨節分明,手指修長,陸必行看得心裡很癢,想摸一下,又不捨得打擾,於是把手懸空,隔著兩毫米,虛虛地搭在林靜恆的手背上。
椅背上的機械手略微前傾了一點,湛盧十分好奇地看著這個讓人工智能費解的動作:「請問這是某種特殊的磁場嗎?抱歉,我沒能檢測出來。」
「……我不是在發功。」陸必行訕訕地縮回手,「情侶不是應該每天有事沒事黏在一起,往一杯飲料裡插兩根習慣一起喝,一起浪費無數時間幹一些無聊的事嗎?我這大半個月,總共就跟他說過三句話,一句是『預計能按時完成』,一句是『安全』,唯一一句有用的就是『我想你了』,加起來沒有十五個字。」
機械手湛盧回答:「最後一句由於當時信號干擾,這邊沒能收到。」
陸必行:「……」
如果封閉第八星系,這小小的星系孤島也許會成為一個世外桃源。炸掉的躍遷點即便可以按著舊地圖重建,要把斷層的空間重新連上,至少也要上百年,留一個地下航道的開口給白銀十衛,剩下的可以全部捨棄,而只留一個開口的話,即便被敵人找到,也易守難攻。
百年後,第八星系難道會比不上亂成一鍋粥的聯盟嗎?
陸必行想,如果他能過上每天一睜眼就有林靜恆的日子,讓他幹點什麼都行。
就在這時,林靜恆一側的耳機裡突然傳來呼叫:「將軍!」
林靜恆立刻驚醒,然而他睜眼陡然對上陸必行的視線,頓時有點恍惚,茫然地呆了片刻,這種狀況外的表情難得能在他臉上看見,陸必行反應很快,立刻用個人終端抓拍了下來,在林靜恆伸手抓他之前,跳起來躲到了兩米之外,得意地晃了晃手腕上浮起的兩寸虛像:「我要拿回去建模,打印個3D的。」
湛盧:「陸校長,根據聯盟治安管理法,用偷拍照片打印3D人像屬於猥褻行為。」
林靜恆哭笑不得,嘴角往上輕輕提了一下,笑了一半,又想起陸必行不打招呼私自上前線的賬還沒來得及算,於是又強行板起臉,瞪了他一眼。
他接通通訊,像從未睡過那麼清醒,問前線的圖蘭:「怎麼?」
「反烏會又在增兵,能量等級估測有一百架重甲。」
林靜恆捏了捏鼻樑,感覺反烏會愛他愛得太深沉了:「不要硬碰,先繞他們幾圈,等那邊人口撤完我給你增援……」
「將軍,」這是另一個通訊頻道裡負責撤離平民的護衛隊,「七星系中央軍突然動了,目測行進方向,是要繞到運送隊前邊。」
林靜恆略一閉眼,沉聲說:「打出『通行證』。」
所謂「通行證」,是一種特殊的光信號,在太空中能讓附近的隊伍自動接收到機甲航程和乘客身份,一旦太空機甲打出這個標識,就代表它運載的是非武裝平民,出於保護平民的人道主義,星際間約定俗成的規矩就是見通行證不得攻擊。
當然,這種約定防君子不防小人,星際海盜肯定不吃這套,但七星系中央軍就難免要掂量掂量了。
「將軍,」另一邊,安克魯的親衛說,「他們好像打出了『平民保護通行證』。」
安克魯有點意外:「我這輩子還真是第一次看見林靜恆示弱。」
雖說「兵不厭詐」,詭道之下,用什麼手段都是很正常的,但每個人行事仍有自己的偏好和風格,有些人,即便是狡詐,也是虎狼式凶狠的狡詐。
「他域外的朋友給他搞來了軍用物資,怎麼沒給他順便送點兵來?」安克魯說著,一抬手,機甲戰隊從躍遷點裡魚貫而入,悍然降落在運送隊的航線上,森冷的炮口揚起,八星系護衛隊被迫停下,護衛機甲圍了一圈,將載滿了平民的星艦圍在中間。
「安將軍,按照規矩,我們不能攻擊非武裝平民。」
安克魯反問:「我下令開炮了嗎?」
「將軍,」圖蘭對林靜恆的左耳說,「反烏會在往 民用航道方向蔓延,護衛隊撤走沒有?」
「將軍,安克魯堵住了航道,拒絕對話,怎麼辦?」
「你攔一下反烏會,護衛隊還在半路上,不能讓他們上民用航道。」林靜恆對圖蘭說。
圖蘭人手不足,護衛隊分走了她好多武裝力量,咬著後槽牙說:「遵命——但是將軍,一定讓他們快點,我最多能攔住反烏會半個小時,否則就要我老命了。」
陸必行問:「這個安克魯是什麼樣的人?」
林靜恆站起來,把湛盧扣在胳膊上:「安克魯看起來沒什麼心計,嬉笑怒罵,有時候還有點粗魯,但他在陸信舊部裡人緣非常好。他曾經給陸信當過親衛長,後來表現突出,被陸信放出去鍛煉,本想讓他攢一點軍功,幾年後升少將調回軍委……」
沒想到,陸信自己沒來得及。
「唔,」陸必行一點頭,「有時候你很難分辨一個人到底是待人真誠,拿真心換真心,還是心機深沉,手腕圓滑。」
人們總是有些刻板印象,覺得那些看起來有點粗野的、脾氣不好、甚至有點孤僻的人,都是沒什麼心眼的「真性情」。
林靜恆:「準備機甲——再給安克魯發一次通訊請求,我要找他說話。」
「林靜恆。」安克魯在僵持中掃了一眼通訊請求,摩挲著自己的手腕,他用一種自言自語似的語氣對旁邊的親衛說,「你有時候真覺得這個世界不公平,同樣是在前線把腦袋別在腰帶上,出身於烏蘭學院還是沒有出身,待遇天上地下——而烏蘭學院內部也有區別,每年的『優秀畢業生』一畢業就有軍官銜,至少也是個中校,一屆學生裡,誰最後能拿到這個榮譽,是在入學名單上就勾勒好的。這個林上將,起點就站在別人的終點上,自己卻走出一條這樣的路……哈,反正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是不能理解。我和他沒什麼好說的。」
通訊請求再次被拒絕。
載客的星艦上,很多人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太空旅行,這些從未被伊甸園調理過的人大半輩子都是掙扎著活,幾乎接近四成的人都有各種各樣的心理創傷。儘管星艦相比機甲已經足夠舒適,到可怕的宇宙環境還是會將焦慮、恐懼與抑鬱無限放大。
隨著雙方僵持的時間越來越長,氣氛也越來越讓人不安起來,不知是誰突然崩潰,尖叫著哭泣起來,等在旁邊的醫療艙迅速做出反應,上前將崩潰的人拖走了,但群體性的恐慌已經被點燃了導火索。
與此同時,眼看反烏會在民用航道上越走越遠,圖蘭迫不得已,只好動手。但這並不是一個好時機——民用航道路況簡單,躍遷點相對少,對游擊隊相當不友好,圖蘭硬著頭皮繞路直上,穿過躍遷點攔住反烏會大軍,直接打出一撥導彈。
反烏會迅速散開,同時發現了偷襲者的色厲內荏,百十來架重甲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封鎖了可供逃竄的躍遷點,直接把圖蘭他們甕中捉鱉地扣在中心。
「諸位,」圖蘭在通訊頻道裡說,「我們今天的任務不是在這殲滅他們,我們……」
她話沒說完,反烏會已經做出了反擊,疊加的高能粒子炮傾盆似的落下。
圖蘭:「賤人——閃開!」
自衛軍被對方的炮火壓著退避了幾十公里。
「衛隊長,看航道圖。」
圖蘭倒抽了一口氣,航道上下一個躍遷點在半個航行日外,一旦靠近那裡,沒來得及撤走的那批平民和護衛對會進入重甲的遠程掃瞄範圍。
「他們是被時空裂縫卡住了嗎,怎麼還沒走?見鬼了!」
自衛軍毫無選擇,只能迎著炮火而上,雙方全都將火力開到了最大,通訊頻道上開始接二連三地有光點熄滅——每一個熄滅的光點都代表一架被擊落的機甲。
防護罩受損的警告吵得圖蘭頭痛欲裂:「閉嘴!」
就在這時,反烏會好像意識到他們在保護什麼,重甲隊伍突然一分為二,主力持續炮火轟炸,三十多架重甲趁著圖蘭他們無力招架,繞過交火區,直奔前方躍遷點!
「將軍,撐不住了!」
林靜恆發送第三次通訊請求,仍被安克魯拒絕,安克魯既不交流,也不開炮,好像鐵了心地要跟他們耗下去。
林靜恆:「導彈開路,打過去!」
「將軍,一旦我們先開火,通行證就會被視作無效……」
林靜恆不理會,面無表情地下達了攻擊指令,圍在星艦外的機甲陡然變隊。
安克魯鬆了口氣似的微笑起來:「我就說,他林靜恆玩什麼星際人道主義的過家家,準備……」
就在這時,親衛突然上前:「將軍,您要看看這個。」
安克魯:「等會再……」
「聯盟那邊傳來的消息,各地『中央軍』都回應了,他們在找您!」
安克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