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兩個星系的官方正式溝通函件裡, 以安克魯為首的七星系中央軍把姿態放得很低, 先鄭重地對上次他們堵航道的行為道了歉,然後很細緻地解釋了緣由, 從海盜光榮軍團流出林靜恆在第八星系的證據, 到聯盟質疑他不告而別是與海盜有勾結嫌疑等事情的前因後果, 全都說得十分清楚。
「安克魯說,他們第七星系中央軍只是奉命行事, 堵航道的時候, 也不知道反烏會的海盜正在逼近,差點造成嚴重後果。」林靜恆伸手揮開閱讀器的頁面, 對愛德華總長說, 「他們想就此作出一些補償。」
總長剛看完政府的月度財報, 被巨大的軍費開支戳得尾巴骨生疼,正在坐立不安,此時聽見「補償」倆字,他老人家人窮志短, 眼珠當場就有點發直:「什麼補償?」
陸必行作為特委會主席, 連忙在旁邊用力乾咳了一聲, 示意總長注意個人素質。
愛德華總長回過神來,艱難地運轉起窮得生銹的大腦:「這……他這麼說,也不一定就是借口,中央軍當時雖然堵了路,但確實是沒有動手,而且在撤軍後發現有反烏會海盜逼近八星系, 還特意繞回來踢了他們的屁股——對了,他們沒說……既然是奉聯盟的命令,又為什麼突然退兵?」
「提了,安克魯自稱,他當時一心只想把反烏會打出第七星系,本來就不想搭理聯盟這些蛾子命令,所以只是擺個樣子。」林靜恆語氣淡淡地說,「而就在他扮演路障的時候,原聯盟小蜂鳥要塞負責人葉裡夫意外自殺,並洩露了伊甸園管委會陷害陸信將軍的實證,包括他們偽造的一干證據,以及非法通過伊甸園對民眾進行微刺激、誘導輿情和全民陪審團意見傾向等等,各地中央軍大部分是陸信舊部,當場宣佈脫離聯盟,安克魯樂得和老戰友們共進退,所以就退兵了。」
林靜恆說完,發現會議室裡所有上了年紀的人都呆呆地看著他。
愛德華總長愣了半晌,喃喃地說:「所以……他們不是冤枉了他,是故意栽贓陷害……為什麼?他有多大的罪過,怎麼就讓別人容不下了?」
獨眼鷹猛地一拍桌子,突然站起來出去了。
林靜恆的目光微垂,似乎是注視著獨眼鷹飛起的衣角,又似乎在自己放空。
他沒回答,跟著眾人一起沉默了片刻,才把眼皮一垂,喜怒不形於色地說:「不好意思,聯盟這些狗屁倒灶的事讓大家見笑了。」
陸必行是這些人裡唯一一個既說得上話,又年輕到和陸信沒什麼交集的人,見大家都不在狀態,他連忙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在沒有收集到更多信息之前,光從這段話表面上看,我覺得說得通。那這個安將軍想要什麼呢?」
「從地理上說,七八星系之間的聯繫,比六七星系還要更緊密一點,而且臨近六星系方向是反烏會的地盤,安克魯多少有些力不從心。現在聯盟四分五裂,到處都在混戰,他向我們示好,是想尋求同盟。」林靜恆說,「包括但不限於連接七八星系內網,打通雙方航道,簽署軍事互助協議,恢復貿易等,為表誠意,他還說,他知道八星系的日子不好過,願意向我們支援物資。」
陸必行狐疑地問:「這麼好,扶貧嗎?」
「那倒不是,他說他可以贈送一批醫療設備,代表阻塞航道的歉意,但如果還想要其他的東西,那要視作星系間借貸,有利息,具體條款可以到時候商量,但事先聲明,戰時利率不可能太低,八星系恢復生產以後慢慢還。當然,物資只有民用,軍用品不給。」
陸必行緩緩地點點頭。
外交辭令裡的「不低」,大概類似於高利貸了,但這種時期,要高利貸也不過分。安克魯提的條件可以說是合情合理,明確地說明了他們想要什麼,明碼標價,頗有點「醜話說在前面」的意思,同時,他又微妙地表達了對林靜恆和第八星系的信任——如果第八星系這個所謂的「政府」三兩天就散了攤子,那什麼「高利貸」「低利貸」都是扯淡。
挑不出毛病來。
「聽起來是挺實在的,比免費的午餐顯得可靠,」陸必行問林靜恆,「你怎麼想?」
林靜恆看了他一眼。
陸必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句多餘的——因為林將軍現在已經從第八星系「賺錢養家」的角色,變成了一位敗家大戶。
剛開始搞搶劫生意的時候是賺錢的,後來隨著戰局越來越混亂,戰爭越來越慘烈,「以戰養戰」就靠不住了。第八星系只能跌跌撞撞地發展自產自用的軍工產業,而軍工產業就像個花錢的黑洞,那些不斷湧入且一時半會訓練不出來的新兵更是得付出很大的成本。
作為一個「敗家大戶」,得知可能的收入來源,林靜恆沒有直接撲上去,已經很說明他的態度了。
總長探頭問:「林將軍好像不太相信安克魯的誠意,是不是因為這個人的人品有什麼問題?」
「不好說,安克魯這個人我接觸得不多,並不瞭解,他很早就被外調了,後來又直接到了第七星系中央軍,這麼多年,沒鬧過事,沒捅過簍子,也沒什麼建樹,我對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人緣還不錯,這件事主要看總長的意思。」林靜恆頓了頓,又說,「但我是比較習慣以惡意揣測別人的,所以有兩件事情需要提出來給諸位參考——」
「第一,安克魯堵航道的時候,情況緊急,我們曾經多次試圖與他建立聯繫,對方全部不予理睬;第二,如果他說的事全部屬實,那我們的運氣未免也太好了,我對『好運氣』這玩意真的沒什麼經驗。」
在第八星系,豈止他對待「好運氣」沒有經驗?物以類聚,在座的每一位都是資深倒霉人士,大家共同圍觀了這塊掛在天上、即將搖搖欲墜的大餅,不等張嘴接,又被林靜恆迎面潑了一盆冷水,又垂涎三尺,又提心吊膽,十分不是滋味,只好紛紛臊眉耷眼地散會了。
陸必行趁著左右沒人,一下溜到了林靜恆身邊,動手動腳地給他捏腿捶背:「將軍在戰區和首都星之間來回跑,辛苦了。」
林靜恆還在想陸信的事,想那個人如果知道自己死後三十多年才沉冤昭雪,而且帶來了這麼一個結果,心裡不知道會是什麼感受,看見陸必行,他目光才略微柔和了一些,抬手掠過那年輕人的額角的頭髮,又用手背蹭了蹭他的眼角……不過五秒鐘以後,他那點溫柔就崩了,林靜恆一把扣住陸必行的爪子:「往哪摸?」
陸必行順勢勾住他的掌心:「將軍,別這麼操心啦,躍遷點的爆破裝置不是都裝好了嗎?這回新的爆破裝置可以遠程控制,都不用親自跑過去發導彈,萬一安克魯不懷好意,我們就跟他隔出一道楚河漢界。到時候你就徹底是我……」
林靜恆看了他一眼。
陸必行面不改色地改口:「……我們第八星系的人了。欠債不還,轉頭就跑,多刺激。」
林靜恆聽陸信的親兒子整天惦記要跟人類社會一刀兩斷,還密謀坑他舊部,打算欠錢不還,心情著實一言難盡。
為人父母怎麼不設個資格證呢?讓這些人閉著眼瞎生,生出個什麼東西也不管。
「陸老師,你這是為人師表的人應該說的話嗎?」
陸老師一攤手:「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捨不得自己套不著流氓。」
被套住的流氓鬆了鬆襯衫領口,說:「滾。」
第八星系遲遲不給明確回復,幾天後,安克魯再次發聲,想親自拜訪八星系啟明星。
林靜恆很有禮貌地回應他,做客歡迎,但是軍用機甲絕對不能開進第八星系,乘坐的星艦上不能有武裝,包括配槍,護衛人員不能超過十個人,降落啟明星後,全部要接受安檢。
安克魯收到這個不友好的回應,當場與他隔空翻臉,自己跳過七星系官方發言人,說自己會光著膀子應邀,來之前一定沐浴剃毛,省得胸毛太長刺瞎了林少爺嬌弱的狗眼——不過這不文明的發言幾分鐘之後就被七星系方面撤回了,七星系中央軍表示,他們會嚴格遵守友鄰要求,期待啟明星會晤。
特殊時期,沒那麼多繁文縟節,四天後,安克魯果然真就很光棍地隻身來了,連十個護衛都沒帶,只隨身帶了兩個文秘,負責文書工作和他日常起居。
安克魯本人雖然出口成髒,十分粗魯,但辦事卻粗中有細,很講究,他到了第八星系,直接把自己的星艦停在了外面,將他們帶來的醫用物資交接給八星系自衛軍,然後主動提出要總長借他座駕。進入八星系後,他也沒有直奔新都啟明星,而是先在凱萊星逗留了半天,穿著隔離服,在八星系昔日的首都星焦土上放了一束花,以示悼念,這才跟著愛德華總長回到銀河城。
總長當年在聯盟議會,受飽了虛偽政客們的氣,難得見到一個比較豪放的安克魯,和他相談甚歡,開了一整天的會,總長十分欣賞安克魯有什麼說什麼的性格,幾乎要拿他當朋友了,如果不是林靜恆冷臉在側,差點當場答應回訪。
一行人效率很高地完成了討價還價,由安克魯和愛德華總長分別代表七八星系,簽訂了軍事互助協議和第一批物資借貸協議,約定雙方各派一支護衛隊,各自在兩個星系交界的地方建星際補給站,聯通七八星系間航道。
然後總長安排安克魯參觀銀河城,就這麼走到了廣場上。
安克魯望著陸信巨大的石像,好像有些呆住了,他揉了揉眼,勉強保持了微笑,有些語無倫次地對愛德華總長說:「沃托原來也有一個,後來石像被他們撤了……這個……這是陸信上將嗎?我沒認錯吧?」
總長拍了拍他的肩。
安克魯點點頭,雙頰繃緊,像是死死地咬著牙,幾次三番張嘴想說什麼,又都抿回了嘴唇裡,他低頭抬頭數次,像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位老上司一樣,眼圈慢慢地紅了,血絲渾濁了他的眼球,安克魯僵立在石像下,足足五分鐘說不出話來。
所有曾經追隨過陸信,參加過第八星系抗爭的人們都陪著他沉默肅立。
獨眼鷹莫名眼窩發酸,忍無可忍地走一邊,點了根煙把自己藏在了裡面,一轉頭,卻看見林靜恆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人形的湛盧像個普通的衛兵跟著他——林靜恆由於和安克魯相看兩厭,倆人在七八星系邊界交接物資的時候就已經互相搓過一次火了,因此他並不參與接待,只是不遠不近地帶著總長的護衛隊跟著,時刻提防安克魯圖謀不軌。
獨眼鷹說:「我們既然還沒炸躍遷點,總要和外界有交流,第七星系中央軍總比海盜和聯盟走狗強吧。」
林靜恆:「不然他還能活著站在這嗎?」
獨眼鷹有點無奈:「我說,你是不是這些年唱黑臉唱慣了,戲路都變窄了?」
林靜恆鬆了鬆站姿,雙臂抱在胸前,靠著廣場外圈小巷的牆,輕聲說:「總得有人潑涼水,也總得有人負責小人之心。再說我那天在會上提出的兩個質疑,對方還沒有合理解釋——湛盧,給總長的個人終端發一條信息,讓他趁機跟安克魯提,就說我們想要看看葉裡夫自殺後洩露出來的全套都有什麼,不聽轉述版本的……或者他不是想把七八星系聯網嗎,先讓他交出一條跟其他星系聯繫的遠程通訊密鑰。」
獨眼鷹忽然問:「陸必行那小子呢?」
「替總長去安置移民的衛星巡視了。」
獨眼鷹瞇著眼,看著安克魯佝僂的後背,低聲說:「每個人都知道陸信的石像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麼,只有他不知道。」
「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林靜恆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週遭,確認附近沒有外人,他才語焉不詳地說,「湛盧,加密文件第『081』號,就是那份關於他的腦部掃瞄結果……」
獨眼鷹意識到他在說什麼,倏地扭頭看向他。
林靜恆:「粉碎掉。」
湛盧問:「先生,相關文件粉碎後,我將不會記得自己曾經掃瞄過……」
林靜恆打斷他:「嗯,碎吧。」
他話音落下,湛盧那雙看起來與真人無二的眼珠裡,瞳孔突然擴散,露出無機質的底色,無數複雜的代碼閃過。
獨眼鷹吃驚地看著他。
「陸兄,從現在開始,這件事你知道、我知道,不要再流進第三個人的耳朵了。」林靜恆的聲音壓得很低。
獨眼鷹看了看安克魯,又看了看他:「你是信不過……」
林靜恆緩緩地搖頭:「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麼?」
「我去探查第八星系通往域外的地下航道時,在小行星帶找到了陸信當年留下的一個非法躍遷點,代號為『驚喜』,這個躍遷點在聯盟內部官方文件……甚至湛盧上,都沒有留下任何記載。」林靜恆輕輕地說,「十大名劍被設計出來的時候,精神閾值極高,少有人能匹配,湛盧一直是給他用的,到他升為上將之後,湛盧經過翻新升級,加了他的基因鎖,成了他的專屬機甲……誰刪了湛盧的記錄?如果是他親自刪的,為什麼,他在防著誰?」
獨眼鷹腦子一時跟不上,煙灰掉下來忘了彈。
「我能感覺得到,陸信出事之前,對很多人失去了信任。」林靜恆目光沉沉地看了安克魯一眼,他們已經在廣場上祭拜完了共同的精神偶像,一行人情緒低沉,正要回政府行政大樓,林靜恆沖湛盧打了個指響,示意他跟上,「我也誰都不信,合作可以,但是要保持警惕——陸兄,除非一個人死了,不然不能蓋棺定論啊。」
獨眼鷹輕輕地打了個寒噤,說不出話來。
安克魯簽完協議,當天晚上就收到了七星系的緊急通知,得知盤踞在七星系的反烏會又有異動,連晚飯都沒來得及吃,就匆忙告辭回去主持防務了。
林靜恆讓圖蘭護送他到了兩星系交界,把安克魯交接給他自己的兵,一直目送著他們離開才回來覆命。
安克魯把一堆星際間合約扔給秘書去整理,聲稱自己要休息,屏退了左右。
沿著特殊的密鑰,他聯通了通往天使城要塞的遠程通訊。
「第八星系大移民已經完成了,從沿途崗哨防務分佈上看,我猜他們已經在外圈躍遷點上裝好了爆破裝置。林靜恆這個人謹慎多疑,不能讓他有機會封閉第八星系。王秘書長,這回恐怕不下點血本不行了,你們能給我什麼?我不要空頭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