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時候,一道黑影極快地從施無端的窗外閃過,整個院子除了雪落的聲音外,寂靜一片,那道影子就好像是從房頂上落下的積雪一樣自然而然,本來不會有人注意到,然而白離卻睜開了眼。
他眼中沒有一點睡意,就像是從未睡著似的。
白離低頭看了施無端一眼,後者睡著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往被子裡縮,人已經溜到了枕頭下面,窩著脖子,他也不嫌難受。
白離把被子往下折了折,叫他的下巴露出來,過了一會,施無端就好像不舒服似的,隨著又縮了下去。白離露出一點笑容,然後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手指在床邊的「燈」上拂過,看著那「火苗」更大了些,他這才把被子攏了攏,卻不從門走,彷彿唯恐風進來帶進寒意似的,像個幽靈一樣,竟從牆中穿過去了。
寒風和黑夜,彷彿是他本源的東西,白離走出了那溫暖的房間,便像是進了另外一個世界,他微微抬起頭,瞇起眼睛,忽然伸出手去,五指狠狠地收縮,那道黑影便不知怎麼的,輕易地落入了他的手中,現了原形。
那不能說是一個人,「他」的身體彷彿是虛幻化作的,被白離抓在手中,就如同一塊布,他有臉,有脖子,甚至有身體和四肢,五官居然也能稱得上是俊美的——如果不是隨著寒風微顫,時常移動位置的話。
那布片人張開嘴,卻不敢發出聲音,即使難以辨認,仍然能看出他的表情極為驚懼,白離看著他,幾無聲息地說道:「我警告過你,在這城中不准再跟著我,若再跟我一步,便殺了你。」
布片人終於忍不住發出聲音了,然而從他嘴裡吐出的卻並不是人言,而像是人浸在水裡吐泡泡的那種咕嘟咕嘟的聲音。
詭異的是,白離竟然「聽」懂了,他表情一絲不變,冷冷地說道:「我自有主張,什麼時候我的決定也輪到你來置喙了?」
布片人停止了掙動,口中的咕嘟聲也慢了,臉上竟浮現出不容錯認的擔心神色,白離打量了他片刻,終於鬆開了手,叫那布片人輕飄飄地落到他面前,雙手背到身後,他語氣不變地說道:「我知道了,你可以滾了。」
布片人全身都是黑色的,不知道他那柔軟的雙腿是怎麼叫他在瑟瑟寒風中站起來的,遠遠看去,他就像是一面可憐兮兮的黑幡,被不知道隱藏在那裡的一根木棍戳住,獵獵作響,卻不能隨風而去。
布片人飄近白離,他的腳拂過地面,卻沒有在雪地上落下一絲痕跡,他大著膽子揪住了白離的衣角,軟軟地咕嘟了兩聲,白離一甩袖子丟開他,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道:「別做不該你做的事,給我安安分分的,過些日子我便離開古吉,還有……別打他的主意。」
布片人退後一步,往施無端暗了燈的房間掃了一眼。
白離不耐煩道:「快滾!」
隨著他這一句話,一股彷彿刀刃一樣的風從他身上凌厲地盤旋出去,布片人竟被他彈飛了,狼狽地在院子裡滾了幾下,漂浮在空中,隨後他終於知道惹怒了白離,在風中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白離站在院中,雪仍然未停,然而雪花卻也彷彿知道厲害一樣,悉悉索索地下著,卻一片也不敢落在白離身上,他站在那裡,週遭便是一片虛無。
他伸出手,白皙的胳膊從袖子中露出來,上面竟慢慢浮現出一層漆黑的紋路,像是他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了血肉,每一條該流血的血管裡都留著這種漆黑的東西。
然後原本安分地拖在他身後的影子再次「站立」起來,它們漸漸包裹了白離的全身,他整個人看起來便好像這麼憑空「消失」了一樣——比剛才那煤球一樣的布片人還要黑上幾分。
白離神色漠然。
與他一門之隔的施無端靜靜地睜開眼,他的呼吸一點也沒有變,除了那雙睜開的、極清明的眼睛,他和睡著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
施無端看著被什麼驚動了一樣的暗色火苗瘋狂地搖動起來,暗淡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中心,心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沒有多少天,果然如顧懷陽估計的,安慶王崔護坐不住屁了。
收到「安慶王揮師」的消息,顧懷陽便把他的兄弟幾個人都叫了過來,開了個會,要商討一下這個事該怎麼辦。
孟忠勇直抒胸臆地說道:「揍他老娘的。」
一山不容二虎,顧懷陽也感覺自己翅膀有點硬了,應該到恩將仇報反咬一口的時候了。
李如霜卻說道:「明著打恐怕不妥。崔護雖然也是自立門戶,但好歹是朝廷招安過的,我們就算能明目張膽地宰了他,也不大好交代,招來官兵就不划算了。」
顧懷陽卻一點也不著急,主意基本是他想出來拍板的,崔護派來的人是他出錢哄住的,逃回去報信的人也是他放回去的,早就心裡有譜,如此這般地計劃一番,便給兄弟幾個各自分派下了任務去。
只說得孟忠勇一會手舞一會足蹈的,像個大馬猴似的上躥下跳,樂得不知道怎麼好。然而陸雲舟卻望向顧懷陽,問道:「大哥這一回是打算接受朝廷的封號麼?」
顧懷陽遲疑了片刻,隨後點點頭。
孟忠勇臉上的傻笑還沒來得及收回去便扭曲了,他瞪著一雙大眼睛,使勁一拍桌子,質問道:「什麼?大哥要被狗皇帝招安?那怎麼行?咱們原來帶著幾個弟兄沒刀沒糧的時候都沒受過這等鳥氣,憑什麼如今腰桿子硬了,卻又要……」
顧懷陽抬手往下做了個往下壓的手勢,命他稍安勿躁,孟忠勇就像個訓練有素的大狗一樣,登時不叫喚了,等著聆聽他的高論。
顧懷陽說道:「以前我們是小螞蟻,便是翻了幾個跟頭,也不夠人家一個指頭捻的,只是這塊地方天高皇帝遠,朝廷焦頭爛額,一時顧不上我們,那時候若是稀里糊塗地接受了封號,那山中十八寨主,哪個是好打發的?他們一時拿自己當跺一跺腳驚天動地的大英雄,哪個容得下我給朝廷當走狗?」
李如霜慢條斯理地接道:「大哥的意思,若是我們能吃下崔護的勢力,海寧一郡便沒什麼障礙了,是咱們怕出了頭麼?」
顧懷陽歎道:「出頭的椽子先爛,咱們也不過從一隻小螞蟻長到了一隻蚱蜢,蚍蜉之力,不足以撼動大樹。」
他話音落下,看了施無端一眼,施無端卻打從進屋之後便坐在一邊,安安靜靜地一聲不吭。
將自己的計劃細細托出,又和幾個人囑咐了幾句,顧懷陽便著眾人暗中去準備應對崔護了,卻將施無端單獨留了下來,問道:「今日大哥所言有什麼不妥麼?我瞧你一直也不言語。」
顧懷陽是個極有主意的人,然而卻也不是聽不得別人說話的性子,他被尊為「大哥」,便非常有這個「大哥」的樣子,為人不溫不火,無論何時都不偏不倚,從不拿「大哥」的架子,便是一個黃發小兒對他指手畫腳,他也要仔細地聽了,才再加評判。
這人心胸極寬,無論旁人怎樣無禮,他都能一笑置之,至今,除了逃荒的時候活不下去,他帶領眾人揭竿而起的那一回之外,便沒見過他對什麼人疾言厲色過。對他那幾個結拜兄弟,更像是自己親生手足一樣,總叫人覺得如父如兄一般。
施無端神色有些凝重,他看了顧懷陽一眼,忽然站起來,將門打開,從袖中取出幾根小棍來,以某種奇異的順序插在了地上,末了在最後一根上綁了個小鈴鐺,那鈴鐺在他手中上下時發出清脆的聲響,然而一綁到了木棍上,卻不知為什麼,無論風怎麼吹打,它便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施無端這才回過身來,把門小心地掩上,低聲說道:「大哥,我問你一句話。」
施無端是個什麼貨色,顧懷陽再明白不過,平日裡十成心思九成用在了吃喝上,他還極少從這人身上看見這樣鄭重的神色,一時也忍不住跟著正色起來,問道:「怎麼?」
只聽施無端說道:「海寧這地方其實不錯,不比江淮之地,容易叫人垂涎,也不比平陽城,牆頭掉塊磚頭也能拍著個達官貴人,在裡面便是說句話都要防著隔牆有耳,更不是什麼窮鄉僻壤,雖說我們眼下也算是趁火打劫,但是好歹算是識時務,朝廷估計也沒多餘的功夫來管海寧的事,大哥若是在此地站穩腳跟,小心經營,未嘗不能富貴一輩子。」
顧懷陽心中隱隱知道他想說什麼,他坐在桌子邊上,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深色的木桌。
施無端問道:「大哥……是怎麼想的?」
顧懷陽忽然抬眼看著他,問道:「我若點頭,你是不是便準備不辭而別了?」
施無端一怔,卻沒有否認。
顧懷陽歎了口氣,過了片刻,才說道:「小六啊,我第一天見到你和追著你來的那隻大鳥,便知道你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我聽說這幾日城中死了個煙花女子,本不是什麼大事,你卻叫人瞞了下來,便知道你恐怕……是要有什麼動作。」
施無端也不瞞著他,直言不諱地說道:「我是有些打算。」
是什麼打算,他卻擺明了不打算和顧懷陽說,顧懷陽對他也沒有一點疑慮,他只是有些感慨地瞧著施無端說道:「小六心大。」
施無端輕輕地按住胸口,說道:「我總覺著難受,堵得慌,像是頭頂上懸著幾座山一樣,抬頭也瞧不見藍天日頭,望遠看不到滄海桑田,我覺得喘不上氣來。」
他像是真的喘不上氣來一樣,提起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卻並不見好受,眉目間竟已經現了沉鬱之色。
顧懷陽深深地看著他,好半晌,才點頭道:「不求功名利祿,聞達於世,只為摧枯拉朽,橫掃山河,成敗不論,也不枉轉世投胎活過這一回。好,是真漢子,本該如此。」
施無端那總顯得有些迷茫的目光忽然亮了起來,就像是一道尖銳的光撕裂了晨間的薄霧一樣。
只聽顧懷陽問道:「無端,你跟著我麼?」
施無端與他對視片刻,忽然端起桌上茶杯,舉杯如敬酒,以茶當酒一飲而盡,一字一頓地說道:「敢不捨命陪之。」
白離面前的鏡子忽然碎了,水珠灑得四處都是。
那水珠落到他身上,卻彷彿被染得如墨色一般,然而只是片刻,悠忽又不見了,被什麼吸乾了似的。
「捨命陪之……好個捨命陪之……」白離的聲音像是被撕裂了一樣,他渾身顫抖起來,再次浮現出黑色經絡的手摀住半側的臉,低低地笑了起來。
你捨命陪他,那我呢?
在你心裡,我又算個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