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他想起自己那些艱難的過往,白離都會很憤怒。大概他從出生開始,便與「稱心如意」這個詞毫無緣分。
艱難,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只是無數種活法的一種,一般而然,選擇一條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要艱難的路,也就意味著會獲得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豐盛的生命。
然而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白離偏偏不在此列。他有時候會覺得,便是天降餡餅,一人頭上砸一個,砸到他這裡,也得要把他漏過去。
可能真的有人在出生的時候,便不受老天爺待見吧?
沒人能理得清他和施無端之間的那一團爛帳,恐怕是世上最精於算計的施無端本人,也難以掰著手指弄明白,究竟是誰負誰多一點。
唯一不難說的是,走到現如今這一步,他們非常不幸地……是兩敗俱傷的。
白離有時候想起來,會有種「施無端」其實壓根不存在的錯覺,彷彿一切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執念,哪怕他抱著這個人的時候,感覺對方脖子上的血管緩緩流過的溫暖傳來,都似乎凝成一股不大真實的觸感。
恨他麼?
白離從來不是聖人,別人傷他一分,他要討回一分五,便是此時此刻,念及這人種種作為、字字誅心,也有那麼一股恨不得咬死他的念頭。
然而或許是他失落的一半血脈和魂魄的回歸,這念頭雖然仍在,卻不再瘋狂了。他終於平靜下來,閉上眼認真地感受著那人瘦削卻有力的懷抱,回想起多年前那少年軟軟的小髒手……於是白離對自己說,可是繼續恨下去,就永遠也得不到他。
他的身心彷彿已經替他自動做出了選擇。
反叛的心是一根刺,戳在人的脊樑骨上,使得它一路挺直,有了某種無堅不摧的力量,可以做出一番事業,因為當一個人對某種東西的渴望,彷彿溺水的人對空氣的渴望一樣的時候,他就會變得不可思議地強大。
但是一輩子的長,靠這個,是不能活下去的。
人生如水,過剛易折。總有一些人,一些事,是不得不妥協的,總有那麼一瞬間,為了某些東西,再怎麼怒氣沖沖的人也要停下來,冷靜片刻,收起週身的刺,原諒別人一次,也原諒自己一次。
只有這個時候,才會發現,原來把自己逼到絕境的罪魁禍首之一,就是自己的心。
施無端的手慢慢地攏過白離服帖地附在身後的頭髮,它們像是水一樣在他的手指間慢慢流淌,他的心在一片刺痛裡柔軟下來,好像凍僵了的人走到了溫暖的室內一樣,要慢慢地忍受那長時間的刺癢和疼痛,用力搓揉,才能讓已經停頓的血液重新循環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低低地歎了口氣,幾不可聞地在白離耳邊說道:「……我錯了。」
白離低聲應道:「嗯。」
被長天隔絕於兩側的星辰走過那片漫無邊際的銀河,追逐了上萬年的光陰,終於走到了終點,那一刻因為疲憊而生出某種空茫的心虛,所有激烈的心潮澎湃,全都宛如死水一般凝滯不前,唯有細細望去,能找到一個小小的河道,那水流凝成一把小溪,潤物無聲地緩緩流淌出去。
施無端輕輕地放開他,低聲問道:「你還打算回去平陽城麼?」
白離嘴角露出一分苦意,反問道:「回去……平陽城?那裡幾時成了我的家?」
施無端轉過身去,在方才李四娘等人坐過的椅子上坐下來,說道:「鄒燕來死了。」
「我知道。」白離過了片刻,才說道,「咕嘟消失了,那是我與密宗的契約物,契約人便是鄒燕來,它消失了,那一頭的人恐怕已經死了。」
施無端想起了什麼似的,沉吟不語。
白離卻突然一時衝動,開口問道:「當年密宗使用密法,將我從萬魔之宗裡放出,封住三境,將蒼雲谷地損毀殆盡,而我則因為因果,與國運綁在了一起,同那七盞山燈一起。」
施無端心裡一跳,抬起頭望向白離。
他因為常年喜怒不形於色的壓抑,人已經養成了某種習慣,哪怕不想加以掩飾,臉上的表情也是比心中所想慢上幾拍,為了不顯得不合時宜,他乾脆便什麼都不往臉上放了,俊秀的五官總呈現出某種空洞的深沉來。
……哪怕他此時此刻,不想那麼空洞地看著白離,可是卻像個很多年不曾說人話的野人,已經跟不上正常人開口的速度——他總是反應不過來此時該笑還是該皺眉。
白離閉了閉眼,終於將那句橫亙在他們兩人之間巨大的裂痕道了出來:「到時候,你也要殺了我麼?」
像九鹿山的青觕,像玄宗的苦若大師……你也要殺了我麼?
施無端還沒來得及答話,白離便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若是那樣,你就直說,我已經……不想再和你鬥下去了。」
他微許露出一點厭倦來:「我覺得夠了。」
「我沒有想要殺你。」施無端突然開口,他的目光落在已經涼了的茶杯上,過了好一會,臉上才微微露出一點姍姍來遲又不易察覺的笑容,「大概以前有時候那樣想過,不過……我已經不想再殺人了,尤其不想……」
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那長而濃密的睫毛像是在白離心裡騷了一下似的。只聽施無端低聲道:「我一直在想辦法,如果……」
他抬起頭,話音再一次急人地頓住,還好白離不是孟忠勇,哪怕施無端一句話要破成一百八十瓣,他也會耐心地等下去——哪怕他實在已經等了太久。
「如果所有事都結束了,你還願意和我走麼?」然後白離等到了他的那句話,施無端以一種奇異的語調說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清晰得很,尾音上卻有一絲叫人不易察覺的顫動,那種熟悉的顫動突然讓白離感覺到,其實坐在不遠處的那個人,和自己是一樣的。
施無端繼續道:「也許不再能回來,也許不再能見到其他人,在一個很遠的地方終老此生,你甘心麼?」
白離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他,這一次,施無端終於沒有再躲閃,他靜靜地端平目光,與他對視,白離便笑了起來,他那好看得驚人的眉眼露出一點放肆的光芒,問道:「你這是問我?為什麼要見其他的人,你我這些年來苦悲,難道不都是因為『他人』而起麼?我有什麼不甘心?」
「如果你手段通天的力量也不在了呢?」施無端繼續問道。
這本是白離的死穴,因為力量,才是他曾經賴以生存的東西,是他苦苦追尋,曾經不惜和施無端分道揚鑣,甚至親手剜出自己血肉的東西,然而他想了一會,搖搖頭,說道:「那也沒什麼……其實後來我覺得,那也都沒什麼。」
一個人是這樣長大的,他首先懵懂無知,然後有一天,被世間風刀霜劍所傷,開始懂得七情六慾,開始瞄準某一種看起來很了不起的東西,苦苦求索,為了這,他放棄了很多很多的東西,然後再一天,當他站在了自己曾經仰視的位置上,得到了他曾經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時,卻發現那些都沒什麼了不起的。
有也一樣 ,沒有也一樣,甚至沒有……可能還要更幸福一些。
這就是一個小小如浮萍般的生命,在浩大天地間走過的全程了。一個人必須要走過這樣一條路,如果他不曾拿起,就永遠也不會放下,有些東西,只有得到過的人,才能說出一句「那也都沒什麼」。
施無端看著他,顯得有些空洞的眼中突然泛起淚花,就像是常年乾涸的河床上露出一點濕潤的水草一樣,他彷彿是故意模仿著某種稚氣的語調,這使得他的話音聽起來有一些古怪,輕輕緩緩地說道:「行啊,那你就給我當媳婦得啦!」
那還是二十多年前,有一個躲避天劫的小狐狸闖進山洞中,得到了那個時候尚且傻乎乎的少年的庇護,那時少年臉上毫無陰霾,輕而易舉地便能笑容滿面,他掏出一塊手帕給他擦頭髮上的水,然後那小狐狸笨拙又認真地表達了自己的謝意,說道:「我會報答你的。」
少年卻毫不在意地回答道:「行啊,那你就給我當媳婦得啦。」
翠屏鳥突然飛了起來,落在白離的肩膀上,它寬大的翅膀帶來一陣風,將白離的頭髮也吹了起來,掃過與星盤一同掛在牆上的五十弦瑟,那沉鬱的琴聲如水波一般蔓延開來,聽在心裡,叫人有種想要大哭一場的感覺。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